叶紫文论
类别:
其他
作者:
叶紫字数:8929更新时间:23/03/02 14:05:27
我怎样与文学发生关系
我是一个不懂文学的人,然而,我又怎样与文学发生了关系的呢?当我收到“我与文学”这样一个征文的题目的时候,我真的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说起啊!
童年时代,我是一个小官吏家中的独生娇子。在爸妈的溺爱之下,我差不多完全与现实社会脱离了关系。我不知道米是从什么地方来的,我不知道这世界有多大;我更不知道除了我的爸妈之外,世界上还有着许多许多我所不认识的人,还有着许多许多我所不曾看到的鬼怪。
六岁就进了小学。在落雨不去上学,发风不去上学,出大太阳又怕晒了皮肤的条件之下,一年又一年地我终于混得了一张小学毕业的文凭。
进中学已经十二岁了。这是我最值得纪念的,开始和我的爸妈离开的一日。中学校离我的故乡约二百里路程,使我不得不在校中住宿。为了孤独,为了舍不下慈爱的爸妈,我在学校宿舍里躺着哭了四五个整天。后来,是训育先生抚慰了我一阵,同学们象带小弟弟似地带着我到处去玩耍,告诉我许多看书和游戏的方法,我才渐渐地活泼起来。我才开始领略到了学校生活中的乐趣。
中学校,是有着作文课的。我还记得,第一次先生在黑板上写下的作文题目是叫做“我的志愿”。
接着,先生便在讲台上,对着我们手舞脚蹈地解释了一番。
“……你还是欢喜做文学家呢?科学家呢?哲学家呢?教育家呢?……你只管毫无顾忌地写出来。……”
当时我所写的是什么呢?现在已经完全记不起来了。不过,从那一次作文课以后,却使我对于将来的“志愿问题”一点上,引起了非常浓厚的兴趣。
“我到底应该做一个什么人物呢?将来……”
每当夜晚下了自修课,独自儿偎在被窝里面的时候,小小的心灵中,总忍不住常常要这样地想。
“爸爸是做官儿的人,我也应该做官儿吧!不过,我的官儿应当比爸爸的做得更大,我起码得象袁世凯一样,把像在洋钱上铸起来……
“王汉泉跑得那样快,全学校的人都称赞他,做体育家真出风头……
“牛顿发明了那许多东西,牛顿真了不得,我还是做牛顿吧!
“哥伦布多伟大啊!他发现了一个美洲……
“李太白的诗真好,我非学李太白……”
于是乎,我便在梦里常常和这许多人做起往来来。有时候,我梦见坐在一个戏台上,洋钱上的袁世凯跪在我的下面向我叩着头。有时候,我梦见和一个怪头怪脑的家伙,坐在一个小洋船上,向大海里找寻新世界。有时候,我梦见做了诗人,喝了七八十斤老酒,醉倒在省长公署的大门前。有时候,……
这样整天整夜象做梦般的,我过了两年最幸福的中学生生活。
不料一九二六年的春天,时代的洪流,把我的封建的,古旧的故乡,激荡得洗涤得成了一个畸形的簇新的世界。我的一位顶小的叔叔,便在这一个簇新世界的洪流激荡里,做了一个主要的人。爸爸也便没有再做小官儿了,就在叔叔的不住的恫吓和“引导”之下,跟着卷入了这一个新的时代的潮流;痛苦地,茫然地跟着一些年轻人干着和他自己本来志愿完全相违反的事。
“孩子是不应该读死书的,你要看清这是什么时代!”
这样叔叔便积极地向我进攻起来。爸爸没有办法,非常不情愿地,把我从“读死书”的中学校里叫了出来,送进到一个离故乡千余里的,另外的,数着“一,二,三,开步走!”的学校里面去。
“唉!真变了啊!牺牲了我自己的老迈的前程还不上算,还要我牺牲我的年幼的孩子!……”
爸爸在送我上船,去进那个数“一,二,三,”的学校的时候,老泪纵横地望着我哭了起来。
我的那颗小小的心房,第一次感受着了沉重的压迫!
第二年(一九二七)的五月,我正在数“一,二,三,”数得蛮高兴的时候,突然,从那故乡的辽远的天空中,飞来了一个惊人的噩耗:——
整个的簇新的世界塌台了!叔叔们逃走了!爸爸和一个年轻的姊姊,为了叔叔们的关系失掉了自由!……
我急急忙忙地奔了回去。沿途只有三四天功夫,慢了,我终于扑了一个空……
爸爸!姊姊!……
天啊!我象一个刚刚学飞的雏雁,被人家从半天空中击落了下来!我的那小小的心儿,已经被击成粉碎了!我说不出来一句话。我望着妈,哭!妈望着我,哭!妈,五十五岁;我呢,一个才交十五岁的孩子。
“怎么办呢,妈?”
“去!孩子!你是一个有志气的人,不要忘记了你的爸,不要忘记了你的苦命的妈!去!到那些不吃人的地方去!”
“是的,妈!我去!你老人家放心,我有志气,你看,妈!我是定可以替爸、姊出气的!报,我得报,报仇的!……妈!你放心!……
没有钱,什么都没有了,我还记得,当我俏俏地离开我的血肉未寒的爸爸的时候,妈只给我六十四个铜子。我毫无畏惧地,只提了一个小篮子,几本旧小说,诗,文和两套黑布裤褂,独自儿跑出了家门。
“到底到什么地方去呢?”我躲在一个小轮船的煤屑堆里是这样地想。
天,天是空的;水,水辽远得使人望不到它的涯际;故乡,故乡满地的血肉;自己,自己粉碎似的心灵!……
于是,天涯,海角,只要有一线光明存在的地方,我到处都闯!……
我想学剑仙,侠客;白光一道,我就杀掉了我的仇人,我便毁平了这吃人的世界!但是,我始终没有找到师父。虽然我的小篮子里也有过许多剑侠的小说书;我也曾下过决心,当过乞丐,独自儿跑过深山古庙,拜访过许多尼姑,和尚,卖膏药和走江湖的人……但是,一年,两年,苦头吃下来千千万万。剑仙,侠客,天外的浮去,……一个卖乌龟卦的老头子告诉我:“孩子,去吧!你哪里有仙骨啊!……
我愤恨地将几部武侠小说撕得粉碎!
“还是到军队里去吧,”我想。只要做了官,带上了几千几万的兵,要杀几个小小的仇人,那是如何容易的事情啊!还是,还是死心塌地地到军队中去吧!
挨着皮鞭子,吃着耳光;太阳火样地晒在我的身上,风雪象利刃似地刺痛着我的皮肤;沙子掺着发臭的谷壳塞在我的肚皮里;痛心地忍住着血一般的眼泪,躲在步哨线的月光下面拚死命地读着《三国演义》、《水浒》一类的书,学习着为官为将的方法。……但是,结果,我冲锋陷阵地拚死拚活干了两年,好容易地晋升了一级,由一等兵一变而为上等兵了。我愤恨得几乎发起疯来。在一个遍地冰霜的夜晚,我拖着我那带了三四次花的腿子,悄悄地又逃出了这一个陷人的火坑。
“我又到什么地方去呢?”
徬徨,浑身的创痛,无路可走!……
为了报仇,我又继续地做过许多许多的梦。然而,那只是梦,那只是暂时地欺骗着自家灵魂的梦。
饥饿,寒冷!白天,白天的六月的太阳;夜晚,夜晚檐下的,树林中的风雪!……
一切人类的白眼,一切人类的憎恶!……痛苦象毒蛇似的,永远地噬啮着我的心,……
于是,我完全明白了:世界上没有不吃人的地方,没有可以容许痛苦的人们生存的一个角落!除非是,除非是……
我完全明白了:剑仙,侠客,发财,升官,侠义的报仇,……永远走不通的死路!……
我从大都市流到小都市,由小都市流到农村。我又由破碎的农村中,流到了这繁华的上海。
年龄渐渐地大了,痛苦一天甚似一天地深刻在我的心中。我不能再乱冲乱闯了……我要埋着头,郑重地干着我所应当干的事业。……
就在这埋头的时候,我仍旧是找不到丝毫的安慰的。于是,我便由传统的旧诗,旧文,旧小说,鸳鸯蝴蝶派的东西,一直读到文学研究会,创造社,太阳社,以及新近由世界各国翻译过来的文学作品……
那仅仅只是短短的三四年功夫,便使我对于文学发生了非常浓厚的兴趣。
一方面呢,我是欲找寻着安慰;我不惜用心用意地去读,用心用意地去想,去理会;我象要从这里面找出一些什么东西出来,这东西,是要能够弥补我的过去的破碎的灵魂的。一方面呢,那是郁积在我的心中的千万层,千万层隐痛的因子,象爆裂了的火山似的,紧紧地把我的破碎的心灵压迫着,包围着,燃烧着,使我半些儿都透不过气来……
于是,我没有办法,一边读,一边勉强地提起笔来也学着想写一点东西。这东西,我深深地知道,是不能算为艺术品的,因为,我既毫无文学的修养,又不知道运用艺术的手法。我只是老老实实地想把我的浑身的创痛,和所见到的人类的不平,逐一地描画出来;想把我内心中的郁积统统发泄得乾乾净净……
我所发表的几个短篇小说和一些散文,便都是这样,没有技巧,没有修词,没有合拍的艺术的手法,只不过是一些客观的,现实社会中不平的事实的堆积而已。然而,我毕竟是忍不住的了!因为我的对于客观现实的愤怒的火焰,已经快要把我的整个的灵魂燃烧殆毙了!
现在呢,我一方面还是要尽量地学习,尽量地读,尽量地听信我的朋友和前辈作家们的指导与批评。一方面呢,我还要更细心地,更进一步地,去刻划着这不平的人世,刻划着我自家的遍体的创痕!……一直到,一直到人类永远没有了不平!我自家内心的郁积,也统统愤发得乾乾净净了之后……
这样,我便与文学发生了异常密切的关系。
从这庞杂的文坛说到我们这刊物
这是一个文坛大混战的前夜!
自从五四运动掀动了这整个文坛的浪潮,连滚带爬的猛进到今日。十余年来政治状态的混乱,反映到文坛步法的庞杂,已经成了不可否认的事实。就在这庞杂的一团里面,有的已经跑到了时代十万八千里路的前面,而抓不住时代的核心。有的还在十六世纪的社会里呻吟,而不肯放弃旧的骸骨。守在象牙之塔里的作家,高唱着唯美主义,民族主义的英雄,狂呼着热血头颅。颓废者只写贫病交加;才子佳人只沉醉于风花雪月。
这样杂杂乱乱的一群,通通在这混乱的文坛上占了一大部份或一小部份的势力,如同军阀们瓜分着地盘一样。各尽所能的用着千变万化的花样来吸取广大的读者去拥护他们。暗中在自己割有的一块地盘里,筑起坚固的防垒,以避免外来势力的侵入。招兵买马,积草囤粮,都准备来一个更庞杂的混战。谁胜了谁就握得这个文坛的霸权。
这一些万花撩乱的把戏,这一个杀气重重的文坛,已经把青年们的眼睛,扰乱得分不出青红皂白了。大多数都盲目地跟着这喊杀喝的声音打磨旋!青年们有热烈的情绪,勇敢坚毅的精神,都想在这乌烟瘴气的阵线中找着一条良好的出路。
文坛的防垒太坚固了,青年们冲撞不进!
有的,少数的,已经拜了门,成了宗派,开始踏进这混乱的文坛。但是多数的仍旧在彷徨,仍旧是感到永远没有归宿的苦闷。
投稿到杂志或报纸的副刊上去吧,多如石沉大海,连个水泡都没有,稿子就被编辑先生摔进了字纸篓。书店的老板,看见你是无名人就要头痛三日,更不敢审察你的作品的内容。要求引入门墙吧,请你先三跪九叩首的叫几声“老头子”称几声“门生”,才许你当一个小喽啰。有名作家的假面具,猫儿哭老鼠的慈悲;处处都刺痛了无名青年们的心坎!
然而这是文坛大混战的前夜呀!无名的青年们不甘寂寞,都需要一个为自己为大众而奋斗的营阵!
因此去年十二月里,我们这几个百分之百的无名小卒,为着思想上性情上都没有大不了的分歧,又同是一样的没有出路,便偶然的组成了这么一个“社”。大家都穷,暂时只好借着这么一本小册子,来经常发表我们的郁积。
这不是一个大大的集团,没有门墙也没有派别。就是因为大家都是“无名”所以叫它个“无名社”。我们十万分诚挚的同情于象我们这样的无名朋友,欢迎加入到我们这社里来。大家团结着,用自己的力量来开拓一条新的文艺之路。从这大混战的前夜里,冲到时代的核心中去!
我们不需要颓废的无病呻吟,更不需要才子佳人的风花雪月。不需要守在象牙之塔里的艺术家,也不想做一个文坛上的英雄豪杰。我们唾弃旧的尸骸,同时也不自称能干的描写一九三三年的世界。
眼前这一个庞杂的文坛,我们认定它就在这大混战里大半将要遭到不可避免的毁灭。新的世界,完全是大众的。大众的内容,大众的情绪,一直到大众的技术。
我们这几个无名小卒们,不敢有丝毫的妄想,只要求能够老老实实地攀住时代的轮子向前进。在时代的核心中把握到一点伟大的题材,来作我们创作的资料。我们不梦想趁着这个庞杂的大混战,来占据这文坛的一个角角儿;我们只求多认识几个无名的朋友,共同来开拓一条新的出路!
我们的心,比竹子的心还要虚。一直虚到连一个小小的节笆都没有。
现在,这个小刊物已经和亲爱的朋友们见面了,这自然使我们欣幸。形式,就是这样小小地一个二十面纸的旬刊,每月按次刊三本。内容绝对不涉及政治情形,只登载属于我们这一个范围以内的作品,如:文艺的批判,论文,翻译,创作小说,戏剧,诗歌,小品文,等项。编辑的目标是百分之百的注重作品,不重感情。诚挚的将这块小小的园地,献给广大的无名作者!
来吧!亲爱朋友们!我们团结起来,冲到时代的核心中去,开拓一条光明灿烂的出路!
这是一个文坛大混战的前夜!
《无名文艺旬刊》创刊号编后
我们非常的欣幸,在创刊号里面,竟能收到这样多的稿件。真是感激社友们爱护本刊的热诚,与编者以不少的兴奋。
但篇幅是这般的狭小,(每期只有一万六千字)使我们不得不忍痛地割舍一些美妙的大作。加以付印匆忙,又恰在这讨厌的废历年底,以致编辑,印刷,校对等,处处都不能达我们自己的心愿。因此从第三四期起,我们准备另辟一自我批评栏,专们批评本刊所载的各项作品。希望社友以及亲爱的读者们毫不客气的予以严厉的批判,本刊当尽量地在本刊上先行发表。
这是广大的无名作家的园地。亲爱的社友和无名的朋友们啊!请你们大家尽一份儿力量来培植它吧!最后,印刷所又因过年误了我们五天的期。以后,每月五日十五日二十五日出版决不脱期。
《无名文艺旬刊》第二期编后记
上期创刊号出版后,虽然得到了许多读者的爱护和赞赏;可是,我们并不就以为荣幸,相反的倒增加了我们的感奋与羞惭!
第一是印刷所扯澜污:格式,装订,错字,延期,处处都给我们一个不舒服。还亏了我们亲自跑到排字房里去帮忙排版,才把它弄了出来。
第二是内容的不充实,甚至于还有和我们的意旨不投合的文章,我们竟因时间的仓卒把它付排了。这自然是编辑室的责任。
这一期的内容,格式,印刷都比上期稍为来得精彩一点。而且,外来的稿件占了十分之七的篇幅。岛西君的论文,雨沫君的小说,珍颖君的短篇世界语翻译,雪湄君,月仙女士,宗廉君的诗,都比创刊号里的精彩。企霞君的《梦里的挣扎》,这一期已经续完。读者当不致感到未窥全豹的缺憾了。
编者十分的希望,在这一块小小园地里,尽量地培植一些无名的花木。敬请爱护本刊的社友及读者们,源源惠稿。(详章请参看底面)
有几位社友写信来问我们,这刊物的编者是谁?这社里的主人翁是谁?并且硬要我们答复。我们除回信答复以外,恐怕还有读者或社友们要发这同样的疑问,特公开答复于后:
“我们的主人翁是广大的无名作者。谁爱护这个小小的园地,谁就是这社里的主人翁。至于本刊的编辑,那是完全由我们几个发起人负责的。”
《无名文艺》月刊创刊号编辑日记
三月十日
编辑室昨天才搬进这所新房子里来,一切都急需整理。
旬刊决计暂时停刊了,第三期的稿件已由印刷所取回,大部分将移至月刊里去发表。计有社友刘锡公君的《巷战》、幸桂荣君的《狗》。
我觉得这两篇中,只有锡公君的《巷战》须得介绍一下。因为作者仅仅是一位年轻的高小毕业生,现在失学了,然而他总是不断的努力着。《巷战》是他的处女作,虽然不算优秀,混在一般的作品里看来,总还可以过得去吧!
下午决计将陈稿整理一下,然后分别处置。并且很郑重的选出了两个翻译短篇来:就是一之的《巴加》,真君的《赌》。
依斯特拉谛的作品,在中国是很少有翻译的,除了一之所译的一些以外。作者是巴尔干人,所以很多人称他为巴尔干的高尔基。
《赌》是柴霍甫的名著,这是用不着介绍的。
十四日
编入锦心君的小品文《审问》。
十五日
将社友稿件整理清楚后,分出一大部来交宗廉为旬刊复活张本。
十九日
将长篇创作《离叛》整理了,准备另出单行本,编入丛书。
二十日
发催稿信件十八封。
二十二日
编入君的小评《关于回忆》。
二十三日
读完黑婴的长篇创作《赤道上》,我觉得这是一篇很有意思的作品,作者是部份的抓住了时代的核心。内容完全是叙述“赤道上“的故事,决计从第二期起先行陆续在本刊发表,然后再出单行本。编入丛书。
二十四日
发第二批催稿信。并请社友们多寄几篇戏曲来。
二十五日
岛西将《拉圾》寄来,囫囵地把它读完了,描写的细致沉痛,词句的隽永诙谐,真使我为它感动不少。作者在这里大声的喊出了中国下级军官和兵士们的苦痛,这是一篇如何生动的作品啊。
二十六日
收到雪湄的《雁》。下午慢慢地把它读完。全篇是江阴描写“艒艒船”一个破落户的生活,正如南来北返的季鸟一般。我只觉得他词句的美丽,描写的纤微,确能有令人神往之慨!
二十七日
宗廉交来小品《闯进人寰去》,生气勃勃地。编入小品栏内。
四月五日
白兮君来社,适因事外出,和企霞谈了很久,留下童话《雪人》。回社来将它细读了一遍。我和企霞都觉得这篇作品的意义是伟大极了,在过去中国文坛上还没有看见过这样好意义的童话。虽然技巧并不十分新奇,然而,在描写方面也另有他的独到处。
八日
同企霞至真茹访黑婴,当将短篇作《没有爸爸》拿给我们。全篇的技巧新颖,写来尽是些南国风味。
九日
下个决心,今夭把全部诗稿编好,选出后主的《我记着你》,琴心的《卖唱的》,绿意的《夜的素描》,和问津的《电影》,总共四篇。问津的技巧完全是一种新的尝试,我们总觉得他很有意思。此外琴心的《卖唱的》,也是技巧很新奇的。后主的句子美丽。把它一口气编完之后,又重复的读了一遍。我们想:在这样沉默的中国诗坛里,能给新诗歌开拓一条出路,那真是应该的啊!下期起,还是多登一两首有意义的诗吧!
十六日
为了生活,七天没有跨进编辑室的门,一切皆由企霞在那唱独脚戏。今天跑来,企霞已经把许多稿子编好了,并且还对我大发脾气地说:
“你这懒鬼!今天怎么你也会想到要到这里来了。许多社友都在写信来愤骂我们,说筹备了一个多月还没有出版,稿子也不退还,还有上门上户来索稿子的。你写意!你风凉!你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……”
“是,是!对不住得很!为了生活,请你!请你……”我对他装了一个鬼脸,陪了一个小心,他便吩咐我做事。
过细想起来,真也有些太对不住亲爱的社友们了。稿子从来没有在三天之内退还社友过,月刊又延了这许久的期,怎么不教人家发脾气呢?然而我想在这儿向社友们陪个罪,连带的伸一伸冤:
事实上,编辑也确有很多困难。没有退还的稿子,我们的确在准备登,而不是已经塞了字纸篓。不过一时实在来不及。旬刊已停版了,登了这篇不能登那篇,登了那篇又不能登这篇,以致搁在抽屉里很久没有给社友回音。至于月刊延期出版的罪过,那可不能完全压在编者头上。这是整个社务的问题,我不想在这里多说。
千差万差是我一个人差,请亲爱的社友们不要再骂别个人吧,要骂骂我好了!
计企霞编好的有:陶涛的《积谷防饥》,尔昭的《何处是通路》,他自己的《她是一个弱女子》和绍渊的“香宝姑娘”等篇。
三十日
稿子差不多编好半个月了,为了社务——接洽印刷所,找发行处,找新社址,筹钱等等——和企霞整天的跑着,没有一丝毫的闲暇。今天编辑室全部搬到了新址里来办公,心算是要安定许多了。
企霞的《阿高》编进。他的作风是转变了,在这儿,他已经开始从颓废的情绪里伸出了头来。好坏我现在不想多说,我只希望他从此天天长进,一直到伟大的成功。
五月二日
《丰收》今天脱稿了。自己看了一遍,惭愧得红了脸。企霞说:“还行得通”,我就马马虎虎的将它编进去。
云普叔是我自己的亲表叔,当家乡那里来一个年老的公公告诉我关于他们的状况时,我为他流了一个夜晚的眼泪。自己做了流浪人,家乡的消息茫然了许久,不料竟有这样大的变动。
立秋已经被团防局抓去枪毙了,是在去年九月初三日的早晨。
为了纪念这可怜的老表叔,和年轻英勇的表弟,这篇东西终于被我流着眼泪的写了出来。我诚挚地在这里希望读者诸君,能给我些严厉指摘的评语,好让我能多有些长进。
三日
编辑到今日止,仍旧没有看见有戏曲稿子来,大家都说这个东西难写。因此,我便连想到中国写戏曲人才的缺乏。下期起,我一定要设法找到一两篇来。志唐有一篇诗剧,我想下期是可以编进的。
我们为想图些进步起见,特别的欢迎读者对于本刊的批评文字,第二期起即另辟一《自我批评栏》。本刊的缺点甚多,还希望读者诸君源源的不吝指教。
四日
今天是“五四”纪念节,全部稿子也在今天去付排,随即要接编第二期的稿件了。
天才亮,若萍匆匆地跑来问我:“稿子编完了吗?”我在床上告诉他已经编完了。他对我笑道:
“好了,你们的稿子编完了,中国也差不多快要被人瓜分完了。起来,我们到东京、伦敦去开红绿电灯去!”
我苦笑的点了一点头。
在这里,我还要附带的报告一个社务上的消息:就是社友录已开始编纂,不日即可印出书来。社友们以后就可以直接通讯了,感情当更容易联络些吧。
紧要申明
为了篇幅,企霞的《阿高》,尔昭的《何处是通路》,绍渊的《香宝姑娘》又被由印刷所抽回了,只好留到第二期再登。
紫附志。七日晚
文坛登龙新术
(一)著《文坛登龙术》。
(二)著《文坛登龙术》之后,再著《文坛画虎录》。
(三)把自己的文章送给成名朋友发表了,然后再去告发他是偷盗。
(四)大骂人家是海派。
(五)化名在自己编的刊物上大捧自己的文章,说自己是甚么派的支持者。
忆家煌
在抽屉里,无意地发现家煌的遗稿——《出殡路由》——使我又凄然地浮起了家煌的印象。
人死了——怎么样都是好的,这差不多成了惯例。因为死了的人不会再说话了,好坏可以任人去品评,只要和他没有特殊的冤仇,谁不愿意做个顺水人情,说他两句好话呢?相反的,要是他没有死,那是很少人愿意去说他的好话的,除非有特殊的用意。说不定,有时候还要说他几句坏话,攻击他一下子,甚至于还要用手段将他置诸死地。等到死了以后,于是,也就成为好人了。
家煌呢?在生前,我是非常知道的:他是一个十足的坏家伙。他有官不做,有福不享,有高价的稿费不卖稿子;情愿整天地跑马路,嚼大饼油条,以致老婆不认他做丈夫,朋友不认他做朋友,弄得后来无法生活,一病就死。这样一个家伙,要说他是一个好人,那是如何的不可能啊!
可是,他死了以后呢?便马上有人称他为天字第一号的好人了。接着东也吹吹,西也捧捧,并且还硬把他拖进一个什么文艺的阵营里面去,说他是怎样怎样的一个好人,怎样怎样的一员猛将。于是坏的家煌,一变而成为好的健将了。
不死是不会被称为好人的,我常常这样想。假如家煌现在还活着的话,那将不知道他还要坏到什么程度呢?可是,他已经死了。
想起了家煌,想起了死后无知的可怕,我不禁默然伤神者久之!
新作家草明女士
草明女士为一九三三年新起作家。当其处女作《倾跌》发表于《文艺》第二期时,曾引起整个文坛之注意。因她对各方面的生活经验均极充实,且极善干个性的描摹。意识前进,其前途真未可限量啊。闻女士已发表的作品计有:《倾跌》,《倦》,《晚上》,《病人》,《离开狮子山岗之前》等篇,分刊于《文艺》、《自由谈》及《青年界》等刊物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