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八回 森林中的千里驹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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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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还珠楼主字数:16966更新时间:23/03/02 14:11:09
二人也各取羊回转,到家天黑,仍装老实,也未往朱家去。次早又装放羊,往青龙涧探看,并送用具。朱四忽然寻来,说:“苟老重伤未死,只成了一个泥乌龟。因我专怪伍禄一人,说他不肯行凶,全顺我的话说,不特代你作证,反造了许多假话,说他二人跟了你一天,实在是个忠厚老实的放羊娃,不足为虑。伍禄贪功害人,已将你打倒,想擒回去献功,硬说是昨夜蒙面大盗,就便霸占你的聘妻;我恐此事多生枝节,从旁劝阻,因而羞恼成怒,又想杀我,不料只顾延宕,正事不办,不去捉那强盗,反被赶来,一死一伤,我又把破斗笠与他们看,说我差一点也送了命。众人都说:‘李三毛如是昨夜蒙面大盗,怎会被他擒住?我们这多的人,在南山口内遇上,还被打了一个落花流水,好几个人为飞刀所伤,总算人家手下留情,只将耳朵肩膀刺破一些。后来不敢动手,人家也就开恩,臭骂了一顿,捡回飞刀,自往南山深处跑去。听那口音就怪,不像是本地土人。如在近处,那匹怪马怎会无人见过?最奇是又快又灵巧,未钉马蹄。大汉对敌,首先跳下,那马立时跑远,一纵好几丈,比飞还快,晃眼不见;可是一喊就来。这等天神一样的强敌,再有多人,也非对手。我们不像那几位得宠的教师爷,推说保护庄主,守在家中,却叫我们出来丢人吃亏,实在气他不过,这个乱子决不在小。我们自知不行,不要拿人的钱,吃人俸禄,还要误人的事。已然议定,回庄实话实说,请庄主快打主意,另约能手。那几位坐在家中吹大气的,大汉有话,这一半年内,只要庄主不再为恶横行,欺压善良,无故决不登门。只一害人,他就必来拜访。谁不服气,也无须远去避秦岭,只消到南山口喊上几声,他必到场。千军万马,暂时也只一人对敌,不妨请他们试上一下。朱四哥和苟老都尝过味道,无一虚言等语。’我听这等说法,总算把你洗掉,懒得和这班饭桶教师费话,便赶了回来。从今以后,你们最好不要走得太远。我那主人,对人只一生疑,怎么也化解不开。以后不知如何,暂时我必为你尽力,小心好了。”
李强直如未闻,也不道谢,随即辞别上路。朱四见他这样大事声色不动,心中奇怪,暗忖:“此人不应如此呆法,果然可疑,莫非果如庄主所料不差,真是一个强敌;否则,就男的不开口,女的怎也声色不动?”悄悄掩将过去一听,龙姑似说:“无缘无故,怎会恨你?”李强笑答:“至多把我喊去,我背后又没有骂过他,怎么也说得清。不做亏心害人的事,我才不怕人呢。你看方才那姓伍的要害朱四哥,报应多快。”朱四不知二人耳灵,早听出身后有人,语带双关,闻言想起旧恩,我非此人,父子前后送命,就算他是仇敌也该帮他,探听作什?自言自语道:“我这人有恩必报,决无他意,放心好了。”李强装未听见,仍往前走。因料昨日那些教师回去,土豪父子一听那等说法,暂时不会再派人来骚扰,何况又有朱四化解。不过老贼十分机智,日后难料,正好趁此时机,把青龙涧四人安排停当,就便看蒙面怪侠能否见到,所赠的马就不如他所乘,也是良驹。受人恩惠已多,为了公众救人之事,只得承受,一切均等将来见面再说。
李强主意打定,走人僻路小径,立驱羊群加速前进,绕出山沟,到了羊洞,匆匆把羊关好,拿了采药刀铲,刚走出洞,便听马嘶。过去一看,竟是两匹大马。内中一匹,和蒙面人所乘身量毛色无不一样;另一匹是个黑白二色的花马,形态分外威猛,正在昂首骄嘶,声震林野。脚上均未钉有蹄铁,神骏非常。李强方想,昨夜曾盗了敌人三匹快马均是良驹,如何不用?也许此马比较灵巧,故以相赠。龙姑忽然发现虎皮马鞍之下,好似塞有一包东西,绑得甚紧。二马一面怒嘶,不时回头,互朝鞍上用嘴连拱,似颇情急,心中奇怪。知道这类野马心灵性烈,初见生人,未必肯服,正要过去试上一下,忽又发现树枝上挂着一个小口袋,离马甚高,取下一看,内里装着两株上开黄花的野草,每朵花上,结有一粒红豆。正去一边观看,忽听身后二马怒鸣,树枝轧轧乱响,也未理会。袋中还有一张纸帖,上写:“此马乃避秦岭山中特产,马与猛兽交合而生,灵慧多力,善知主人心意,一经驯服,使可听人号令,指点来去。日子久了,如能细心训练,并通人言。但是此马,登山越岭如履平地,更具长力,凶猛非常,山中所产无多,像这两匹和赠马人所乘,更是异种龙驹,难得遇到。
“初生第一年,最是娇嫩,容易死亡。两年后,经过主人加意爱护,常采本山所产奇草喂养,筋骨虽然坚强,其行如飞,仍难活过四岁以上。马性最灵,也知自己寿命不长,须服南山顶上一种灵药异草,如能寻到,与它服下,不特比别的马还要寿长,由此体力日健,至死不衰。否则,过了四岁,精血太旺,突然肥壮,破腹裂体而死。死前周身发颤,日夜号叫悲鸣,苦痛异常。那草名为俪龙珠,马也认得,知是它的恩物,遇上必不放过。人如采来,与它吃了,便感恩入骨,终身相随,永不离去,一切尽如人意,心性也更灵巧。无如草产南山绝顶,终年云雾封锁,人不能上,产量更少。到了马死以前,主人不忍见它惨痛,多半先行杀死,马也甘心被杀,毫不倔强。事前满山乱跑,自寻医病灵药,日夜不归,乃知无望,周身胀得难受,才跑回来,哀鸣暴跳,一见主人拿刀走来,立时安静卧倒,眼中流泪,引颈求死,惨不忍睹。
“这两匹马,因到年限,已在满山乱跑,寻药未得,只未到那病重惨痛之时,极易制伏,且喜目前同时寻到几株骊龙珠,从来未有的事,因刚开花,果还未熟,恐马发现偷吃了去,效力不大,费了好些事,连根带土掘来,移植隐处,今早方始采下,先悬树上,再把两马各喂上一片草叶,牵来此地。看完纸条,可各认准一匹,随便给马取个名字,唤上两声,走上前去,喂完,马鞍下面的马料取出,也是各种药草配和制成,一同与马吃下,再喊几声马名,令其自去,那马始而依恋不走,待上一会,方始性发,飞驰而去。事前可将马缰连鞍解下,不必管它。这一去,至少要在山野中飞驰上一日夜,登高一看,便知此马如何威猛神速,十来丈宽的山沟,一跃即过。在此期间,休说寻常野兽,便遇虎豹,也非其敌;豺狼等小兽,更不必说,一踢就死。第二日早起,可来原处等他,或立崖坡明显之处,此马自会寻来,由此便感主人恩义,略加训练,无不如意。”
二人看完大喜。忽听马嘶越急,马蹄踏地之声宛如擂鼓,回头一看,不禁大惊,原来两马,已然状类疯狂,双目通红,正在怒吼强挣,纵跃不已。马缰已快挣断,系马的树,随同跳跃强挣之势,不住乱晃。马口已勒出了血,看去猛恶已极。二人见两马凶睛怒突,注定自己手上药草,大有情急拼命之势,事先看过纸条,得知底细,匆促间不暇寻思,略微商量,两马一名大白,一名二花,各喊了两声,分持药草,走进前去。刚将手中药草朝前一伸,两马立时欢啸了两声,安静下来。二人因纸条上有血胀裂体之言,见马性发如狂,恐其万一死伤,又大猛恶,难于制服,没料到能知人意,忽然驯善起来。
龙姑刚想起把马分开再喂,李强手己伸出,所喂是一匹白马。马见主人喂它,低头来咬,细细嚼吃,两眼望着李强,泪如涌泉。龙姑只得喂那花马,口唤马名。两马都是一样,吃得甚细。先把花朵连花心红豆挨次细嚼,咽了下去;再吃整株草叶。吃完,头贴主人胸前,长尾连摇,亲热非常。二人见它如此驯善灵慧,马缰鞍辔已全取下,各人抱着一个马头,摸它头颈长毛。见那白马,其白如霜,通体更无一根杂毛,生得又高又长,身子坚实,没有一处松懈,只马腹下的旋毛鳞片也似,鬃尾甚长,映着朝阳,周身油光水滑,银辉闪闪。另一匹二花,黑白相间,一团团的黑毛有大有小,宛如白雪上面,浮涌起片片乌云,黑白分明,映日生光,大小也差不多。端的又神骏,又好看,爱到极处,谁也不肯松手。马更依恋主人,闭着马眼,偎在怀内,泪痕尚还未干,地下湿了好些马泪。试放手一走,立时跟将过来,不肯离去。二人不料这等好法,喜出望外。正在兴高采烈,忽想起马鞍下还有马料,忙取出来,乃是两大块形似糕饼之物,花绿绿的,清香扑鼻,分喂两马。先不愿吃,将头避开。龙姑心细,觉着初来尚见两马拱鞍甚急,如何不吃,纸条既令喂他,必有原因,忙喊:“大白二花,这东西非吃不可。吃完,你们还要跑上一两天,病才好呢。”话才说完,二花低鸣了两声,先就张口来咬;大白也就李强手中咬吃下去。二人见马吃那草料,好似勉强,吃到中途,忽然乱嚼咽下,心中不解。吃完之后,马更跟定二人,同行同止。
李强想要试验,便令龙姑抓住马鬃,不令走开,自己跑往崖坡上,龙姑才把手松开,马仍遥望李强,立定不动。及至一声大自,立时昂首骄嘶,飞驰而来。心想二花也许专听龙姑的话,再喊二花,也自驰来,只走时朝龙姑看一眼,来势较慢,中途又曾回望了两次。二人相去三四十丈高远,马行绝快,转眼驰到。龙姑在下面试唤马名,大白也是如此。后又试出挥手可以令走,稍微演习几次,便解人语,灵慧驯善,迥出意料,越发心花怒放,高兴非常,一同向马说道:“我两人是好夫妻,他就是我,我就是他。无论是谁,都要闻呼即来。”那马一直都在低声欢啸,也不知听懂与否。二人只顾演习好玩,马也越来越灵,竟忘前进。
正在得意,两马忽然周身抖颤起来,躺地打滚,但无病容,知是药性发作,忙赶过去呼名说道:“我知你们就要满山乱跑,散那药性,只管前去。病好之后,仍来这里寻我便了。”龙姑无意之间把手一挥,二花忽然一声欢啸,腾身而起,一路纵跳;跑出一段,又朝二人回望了两次,方始纵跃奔腾,昂着骄嘶,绝尘而去。一看大白,还在地上打滚乱抖,周身都是泥沙,皮毛染黄了好些,忙喊:“三哥,快叫马走,省得受罪!”
李强才知那马初经训练,好些话尚不能解,自己不曾挥手发令,故不肯去。遥闻二花连声长嘶,似催同伴,忙将手一挥,急呼:“大白快走!明日病好来寻我们便了。”大白果然就地跃起,一声长嘶,飞驰而去。随听两马嘶声,时近时远,呼应不绝。赶往崖顶一看,只见两马飞驰跳跃于坡崖林野之间,疾如走丸飞星,猛迅异常。不论多宽大的山沟,奋身一跃,便自越过,除却壁立陡崖,稍微倾斜一点的险峻坡崖,均可驰上。马蹄好似藏有钩爪,只要上去,决不滑退。下时更和射箭一般。这等神速,从所未见,互相夸赞称幸,对蒙面人更是感激异常。
眼看太阳当顶,觉着腹饥,这才想起青龙涧还不曾去。依了李强,赶到青龙涧再吃东西,龙姑却说:“这两天情势难测,好在洞中什么齐备,又有伤药,可以医治四人,两马要到明日才回。如往青龙涧,今夜未必能够赶回。朱四虽有良心,到底敌人所遣,反正无什要事,蒙面大侠既把马和纸条留在林外,进去也见不到他,不如今日早回,表示胆小害怕,听他的话,不敢走远。明日再来,骑马同去,省事省力,往返又快,就便还可训练。到家吃饭,也好吃些。我昨日给你做的新笋,还有一半留下呢。”李强觉着有理,当日又是镇集,还可去往镇上寻人探听仇敌虚实,便同驱羊走回。到家被仲猷拦住,不令去往镇上窥探。饭后在村中放了半天青。次日未明起身,到了林外坡上,天只刚亮,两马声影皆无,知来太早。反正无事,便把昨日存留的刀铲连同当日所带农具往青龙涧送去。到后一看,猪儿正在洞外盼望,说三药客今早把伤医好,已往采药。我腿未全好,日内自往耕种,地已看定。今早又发现大树上加钉着一片树皮,指点这里形势,只不许人再往前进。一上那崖,不死必伤。事前曾听马嘶,必是恩人所留。二人间完前言,嘱咐了几句,把东西留下,三客也同回转,就在洞中吃饱回走。
二人都惦记那两匹良马,想起大侠七星子每次唤马,都是一声长啸。龙姑自觉呼声不高,意欲练习,无意之间,高呼了一声“二花”,李强笑说:“此林地方宽大,那马必在林外奔驰,不知去往何处,方才未见,怎喊得应?”龙姑笑答:“我这是在练习嗓子,你管我哩!”忽听远远马嘶之声,由右侧面森林深处隐隐传来,二人大喜。李强也跟着呼了一声“大白”,却无回应。右侧面一带林深树密,好些地方上人均未到过,因恐走迷,来往都是旧路,这还是照着蒙面人的走法,否则更远。心疑方才所闻不是昨日两马,前进不到半里多路,马嘶忽又起自右侧,不止一匹,忙同呼应,果有二马同鸣,越来越近,随听草树连响,昨日两马已绕林驰来,好生欢喜。龙姑想要骑上,李强说:
“无鞍的马如何骑法?”龙姑笑道:“此马性灵,拉住马鬃,也许能行。”李强见她从来无此喜欢,不忍拂意,笑道:“你还不曾骑过马,抱你同骑罢。”刚同纵上大白马背,二花忽用口咬龙姑衣服,不住拉扯,似有妒意,二人哈哈大笑,只得分骑同行。不料那马不走来路,竟由右侧暗林中绕去。李强恐树枝打头,受了误伤,正喊:“二妹留意,伏在马上,不要抬头!”走出不远,忽闻异香,前面白影纵横,渐有天光日影由林隙中漏下,最前面更是明亮,树也高大得多,行列甚稀,花香越浓,马行加快。
临近一看,不禁大喜,原来前面竟是千百年以上的苍松翠柏,大均数抱以上,拔地直起,最低的,枝头离地也有两三丈。所行之处,行列相对,竟宽达十丈以上。地下春草蒙茸,一片但平,偶有坡蛇,均不甚高。头上繁枝交错,日光筛影而下,遍地银鳞。
因风散乱,松影参差,宛如碧云泻地。松枝上面,长满各种五颜六色的香草,和许多寄生兰花,形如翠带,枝枝下垂。那花约有酒杯大小,鲜艳已极,满树缤纷,异香浓郁,沁人心脾,神志皆清。一路绵亘不断,不知多长多远,好似把人沉浸在香海之中。出生以来,从未见到这等奇景,不禁连声夸好,拍手欢呼起来。
这片松林,长只十余里,除这寄生的幽兰香草、奇花异卉而外,并有各种彩禽翠鸟,飞翔往来。一路观赏过去,不觉走了一大段。遥望前面,松林行列,更加整齐宽大,右侧尽头处,似有山形隐现,布满阳光。忽听远远又是一声马嘶,两马忽然把头一掉,往右驰去。林中尽是松杉古木之类巨木,分不出什么道路,右面只是阴森一些。再往前去,兰花渐少,景更幽晦,时见杂草荆棘阻路,路也崎岖不平。正不知两马为何弃明投暗,离林外还有多远,忽见前面暗影中好似横着一带山崖,走近一看,已走出林外。顺着崖脚,前行半里,便是平日发脚之处。一算路程,差不多比以前要近一多半。只这一段路较难走,余俱平坦。当日来回,足有富裕,连马都不必骑,越发欣喜。
一看天光尚早,便在当地加上鞍辔,训练两马,直到黄昏月上,方始回转。行时恐马跟随在后,照着方才训练,卸去马鞍,把手一挥,便自驰走。次日再往,意欲走遍松林,往昨日发现阳光之处查探,那马不知何故,竟不肯去。二人料有原因,只得罢了。
由此往来方便,每日早出晚归,马是越练越好,桃源庄也无什动静。过了些日,蒙面人始终不曾再见,料知土豪必在暗聘能手,准备报仇。虽有蒙面大侠现身表示,但听朱四的口气,对新村人的疑念,始终未消。
光阴易过,不觉快有一月光景。这日李强想起玲姑前约,意欲暗入桃源庄,窥探动静,就便观查虚实。忽听人说:“镇上两个孤身药客突然失踪。”二人在镇上往来数年,颇有积蓄,前日还有人见他和秦家教师唐信一起饮酒,当夜人便不见。同伙商客去向唐信打听,说是昨夜同去官道上步月乘凉,后便分散,别的不知。近年镇上商客,每隔些时,必有一二人失踪,都说被狼偷去,全都生疑,但怕土豪凶威。又见每次失踪的人,不是积财大多,便是背后常说秦家刻薄凶横,或将教师打手得罪,谁也不敢出头理论。
所贩采的药材,又极珍贵,利之所在,只得冒一点险,谨言慎行,哪里还敢管什么闲事。
至多探询两句,稍觉对方辞色不善,便不再问。
以前有那聪明一点的,不愿受人剥削,采到几样珍贵药材,连店都不回,连夜起身;或是另由同伙带走。不料回数一多,渐渐被人发觉,走出不远,便遇盗贼,送了性命。
当地距离县城大远,这班药客多是孤身,无人作主。偶然经官,也只把家属和左近上人骚扰一阵,敷衍了事。后来众商客疑心土豪闹鬼,姑照所说规条,由镇上药栈代收代卖,利钱虽去了一多半,上等货物还得不到,须由土豪独收专卖,不能染指,人却平安。经此一来,事更明显,那久受剥削、心中气愤的人,只要背后稍出怨言,被对方爪牙听去,不出三日,定必失踪。由去冬起,越发厉害。众商客做惯这行,难于改业,明知秦迪是个形同盗贼的土豪恶霸,但有那等财势,谁也奈何不得,只得在入山采药时,私下约定,除交易外,不可议论秦家长短。到了上月,人数居然不短,方自庆幸。日前祭神饮酒,又有两人说话失了检点,次日人便失踪。
李强暗中曾交有两个药客,弟兄二人,一名鲍应,一名鲍宁,人最机警,又会一点武功,因在镇上往来年久,心思灵巧,不惜小费,善于交接,和教师恶奴都说得来,有什小事,也能居中化解。因在山中采药,为野兽所困,巧遇李强解救,甚是感激,双方成了至交。李强便说开荒经过,现虽安居度日,终恐土豪吞并,请代留意,如有风声,代送一信。二人感恩,又是同病相怜,借着收卖李强所采药草为由,每月见几次面。那班爪牙,虽奉土豪密令,因见李强外表老实忠厚,性情良善,均以为秦氏父子多疑,作贼心虚,并无此事。李强常在山中和龙姑打来野味,再送些与他们,又有鲍氏兄弟代为关说,大家都和李强投缘。
掌管镇集的药栈主人,乃秦迪心腹张玉,威权最大,人最贪小。因得过两张狼皮,见他天真老实,常送东西来换酒吃,向不计较。没有东西送来,也会空手来讨。可是过后,定必加倍奉还,越发喜他,一点没看出此是未来强敌大患。内有一次,秦迪听说李强私往镇上换酒,自带恶奴赶来,意欲不问是否奸细,先毒打他一顿再说。两下几乎撞上,人已到门,也是张玉将李强藏起,力言已走,在场恶奴,均怕张玉凶威,不敢开口。
秦迪走后,张玉知道秦迪好胜任性,不通情理,虽然娶了玲姑,仍记当初独杀四狼,使他脸上无光的仇恨,心中恨极,不问是否奸细,遇上必加毒打,暗中嘱咐:“你是个好人,除却庄中那班教师,是认得你的,个个夸好;可惜庄主见你不得,以后不可再来。
如想酒吃,不要到此,只隔着篱笆,唤我两声,把你送的东西放下,自会命人送去。”
龙姑也觉犯险无味,真要遇上秦迪,太软不肯,强又强不得,从旁再三力劝,李强已有好些时未去。
这日李强拿了一点药草,借着换酒,想将鲍氏兄弟引出探询,恰在途中相遇,同去林内无人之处,问知前事,不禁大怒,料定狗子把人擒去。回家和龙姑商量,想往救人,兼赴玲姑之约。龙姑想了想,答道:“你答应了人家,不能失信,又不丝毫瞒我,去是该去。不过,蒙面大侠久无动静,此次前往,未必知道。那两匹马近已练得能通人语,飞刀飞箭,更是百发百中。庄中全是废物,你如装着蒙面大侠前往,吓都把他们吓倒,此行十九成功。那马最好带去。好在庄中地图你早看熟,又是旧游之地,只不过分多事,骤出不意,必能成功。便有差他,也可骑马逃走。率性装得像些,先声夺人,要占不少便宜。”
李强问出龙姑不去,越发心安,笑问何故?龙姑答道:“当初我把桃源庄看成天罗地网,为救猪儿,不能不去,断定是往拼命冒险,凶多吉少。添我二个帮手,遇到急时,多杀几个恶人除害,死活总算与你一起,也是好的,免得人虽归我,心却恋着别人,想起难过。不料秦氏父子人虽凶狡,手下爪牙那等脓包,事后听说,真把人笑死。这一月来,蒙面大侠不见动静,必又骄狂,故态复萌,理应给他一点厉害,以践他所说之言,免得多害好人。并且蒙面大侠对我夫妻十分看重,也应学他的样,救护苦人,惩制恶霸,才不在人家的盛意。否则,那两匹马真似练来玩的,不办点事,有什意思。不知也罢,既知有人受害,便应赶去。你对我的情爱,已然知道,如再同去,不特多你一层顾虑,男女同行,也易被人看破。上次只算因人成事,这次有了经验,但无异人相助,更要小心应付,知进知退,不可强为其难。我看蒙面大侠对于庄中形势明如指掌,也许还有内应,才会遇事那么镇静从容,如入无人之境。既向老贼父子警告,必有下文,也许又和你走成一路,就太妙了。”
李强终觉第一次骑马入庄,好些可虑,未了议定,等到黄昏月上,先将马偷偷引来,藏向附近树林隐处,到了用时,换马接应,骑了就走。这类举动,原本练过多次,两马忠于主人,每日放羊回来,虽将鞍辔取下,并不走远,只在森林外面吃草闲行;或往溪中游水为戏,水性甚好,能照主人心意,低头入水,将森林水塘中所产一种大头长身的鱼衔出水面。山中素无鱼吃,新近才得发现,视为珍味。只恐泄露出去,暂时不敢多取,也不令其走远,一呼即至,极易引来。候到黄昏,一见明月将升,天气晴美,只西北方涌起大堆云层,山岳也似。秦岭多云,不似下雨之兆,越觉比上次容易得多,免去摸黑,目力虽强,到底不大方便,俱都高兴。赶到森林,连唤大白二花,竟无回应,不知何故走远。寻了一阵,见一轮明月渐渐升高,天已入夜,时候将到,难再久停,李强两次要走,均被龙姑劝住。
第一九回 所期不至 伤如之何
李强换好服装,又等了一会,马仍不见走回,知道猪儿最爱两马,常要乘骑,马性又灵,经过主人指挥,许令猪儿乘骑,便不再抗。也许乘此空闲暗中寻来,将马引走。
天已不早,必须在亥子之交混入庄内,探明囚人所在;候到子夜无人,将防守恶奴打倒,才能成功,不能再延,龙姑才说:“自己还是有些不放心。为防仇敌耳目,不便同行;但想守在出口一带,暗中埋伏接应,到时,骑了两马,相助同逃,仍把囚人送往青龙涧藏起。无马如何上路?囚人再要伤重,更是难办,”李强说龙姑多虑,仍照上次盗马同逃,也是一样。龙姑无法,只得应诺。
李强意欲先行,由龙姑在彼等马。龙姑知他恐其涉险,借故留下,不令同行,力言:
“我最留心平日和你照着庄中地图,观查地形,互相商计。今夜又全照蒙面大侠的方法,声东击西,先布疑兵,写上好些纸条,随处钉上一把飞刀,惑乱人心,假作行刺,晴中救人。可惜我和你常在一起,被人看见,易露马脚,又无那样奇怪面具,只给你用上软缎,做了一件黑披风,以备随时隐身遮掩和兜救受害人之用,不能同往。如多一个帮手,更易成功。接应万少不得。”
李强劝她不听,又知龙姑近来武功越高,胆大心细,比自己还要机警周密,只为关心太甚,阻其同往,实则所说有理。多此接应的人,果好得多,笑道:“你真拿你无法,如再劝阻,必又说我对你轻视,以为女子不能独自行动了。同去无妨,但要说话算数。
无论有何惊兆,均不可入庄一步呢。”龙姑笑道:“刚说不轻视我,又说这样的话,你们真个成见难移。你尚如此,何况别的男子。我们女子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自主,不受男子拘束呢。”李强笑道:“我不过爱护关切,并非真个轻视,如何一说这样的话,就不顺心呢。”龙姑笑答:“都是一样人,无论为人为己,我有才智心力,遇事便当发挥出来。如和别的女子一样,不问对与不对,一味柔顺,去讨男子喜欢,自己空有一身能力,不能施展,只要男子一人喜欢怜爱,岂不和废物一样,成了你的玩物?我有我的志气,也和你一样,要为公众出力,尽我所能,助你成功。既然嫁你,自然要你爱我,和我一样,情爱越深越好;但却不要你专一怜惜,一举一动,都怕我受伤遇险,顶好放得四平八稳,安坐家中,和你同玩,那成了什么人呢?我最爱的是你,最感激的是林中蒙面大侠,龙驹良马,一送两匹,我也有份,可见看我得起。你偏怕东怕西,恨不能老把我抱在怀内才放心,多急人呢!”
李强故意赌气道:“既然这样,从此不再多口,由你任性,今夜就同下手如何?”
龙姑笑道:“这又错了,事情有个分寸。去如有用,任它多么艰难危险,人生终有死活,心志所向,百折不回,成败均应置之度外,我行我志,管什吉凶。如果无须前往,一时任性,要是无害,也还罢了,明是有害的事,后患甚大,不比上次,心中疑念未消,好了助你成功,一同生还,不好同死,也如心愿。如今已知真心,理应互相爱重,量力料事而行。万一人事难知,皇天无眼,留得我在,还可报仇泄恨,继承你那未完之志;无故随你犯险,并有后患,我去作什,实不相瞒,我也明知此行仍是凶险,并非容易;但我夫妻既以救助众人脱离苦海为志,遇事畏难,焉有成功之望?有人受害,义无后顾,故此不再劝阻,一面却作准备。你故意逗我,有什用呢?”
李强见她心志坚强,所说的话,均有至理,越想越可爱,喜道:“二妹不特是我知己,又是一个志同道合的大帮手;天下女子如多像你这样,早就好了。这么一看,玲姑空具绝色,真可怜呢。”龙姑佯嗔道:“你看你,心心念念,还是忘不了她,当真不怕我多心么?”李强方答:“如非两心合一,诚信相半,怎会无话不谈?但我心中之言,只此而已,莫非你还不信我么?”龙姑笑答:“此时自然相信,将来就难说了。”李强知她故意取笑,笑说:“信不信由你,如不信我,我今夜已然答应了她,下次不再相见如何?”龙姑笑道:“可见你这人还是没有良心,我如真个多心嫉妒,你从此不再帮她,岂不更可怜么?”李强方答:“都依你,又不好。”
忽听头上有人微笑,随听疾风飒然飘过。所行乃是回路山沟,快要出口,明月已上中天,明光四照,沿途山崖草树,均似蒙上一层轻霜,云白天青,清阴满地,空山无人,夜景幽绝,只那一股风声一直响向前去,晃眼出口。月光之下,瞥见前面树上好些鸦雀,映月惊飞,半晌方止。那一带树林甚多,仔细观查,并未见有别的影迹。官道上面,到处雪亮,静悄悄的不见一点人影。遥望对面桃源庄,仍和往日一样,深林之中,时有灯光掩映,知道土豪父子,小的固是日夜荒淫,睡得甚晚;老的更是以昼作夜,通宵不眠。
如非近年老病衰弱,懒得行动,多此一人留意,比加上许多爪牙还要周密。幸而狗子忤逆不孝,不愿和父母见面,所居楼房,南北遥对,分列甚远,和马棚牢洞,作三角形,遥遥相对。好在轻车熟路,只要走到上次出口左近,越过山沟和沟那面的木栅竹篱,借着沿途树林掩蔽,绕到马棚,便有成功之望。
经过长年查探,知道狗子平日喜欢热闹奉承,手下爪牙聚在一起时多,各处防守的人却是没份,睡得较早。候到半夜,把人救出,仍盗敌人的马,冷不防斩关而出,便有成功之望。只是事前,还要往见玲姑赴约,探听虚实,不知狗子是否也在后楼。略一盘算,先把龙姑藏向隐僻之处,偷偷越过山沟,贴着对岸,走了一段。那些竹篱笆和木栅石墙,就着地形,时有时无,绵亘不断,常人决难偷渡。李强力大身轻,却未放在心上。
绕走不远,发现一株大树,忙由树上横枝纵到里面。落地一看,暗道惭愧,原来竹篱后面还有埋伏,地上横列着一条深沟,并放着好些铁藜蒺,知是近来新设防备。遥望防守人的小屋中,灯光未熄,忙掩过去,侧耳偷听,不禁大喜,连忙走去。
原来事有凑巧,玲姑之母病重将死,狗子新近又强占了一个土人之女,正在新鲜头上,玲姑归宁,正合心意,只令爪牙传话,只是男丁,不论是何亲族,不许去往陈家走动。玲姑与争无效,气得乱抖,心忧母病,欲往送终,不能不去。到家一看,陈家亲族,因陈四为人颇好,大家都来看望;忽有恶奴赶来传命,命男子回避。为了狗子凶焰日甚,比老贼更加横暴,谁也不敢违抗,男的固是不分老幼全数吓跑,一些女眷,也因积威之下,惟恐惹事受害,相继托故辞去:这时,陈母卧床数日,危在旦夕,正由男女亲族相助,备办后事,人数甚多。等玲姑到家,人已逃光。陈氏共只老夫老妻和一未成年的过继幼子,两个丫头,当时便成冷清清的。
玲站见老母病重,老父满面忧惶,兄弟是过继来的,尚未成人,又不懂事,如非带有四个丫头,连病人都无法照应。想起狗子妒心奇重,不近人情,终日荒淫,对于自己,却似防贼一般,寸步难行。除陪他淫乐,服侍而外,连亲族都不许见,差不多成了孤鬼。
人又一味横暴,喜怒无常,语言面目,无不讨厌。幸而当初将他制住,现虽没有初嫁时听活,总算未受别的虐待。单这心、身苦闷,已是难熬。照他阴险刻薄性情,将来实在难料,越想越心寒。父母正在悲苦临危之际,惟恐引起伤心,又不便把满腹愁肠倾吐出来,越想越伤心,坐在榻前,略问了几句病状,两行珠泪已忍不住涌将出来。
陈四知道女儿心意,先将带来丫头支开,强忍悲怀,温言慰问道:“女儿不要伤心,只怪我当初胆小,不舍祖宗坟墓,三毛年纪尚轻,他哥哥又未回来,惟恐逃走不成,连累许多人受害,我全家性命,更是不保,才落得这般光景。我父女近虽不常相见,你的心境,我全明白。总算我女儿聪明,还有手段,居然过了好几年未生变故,少我一层愁虑。”玲姑忍泪接口道:“爹爹不要说了,这都怪我不好,决不埋怨爹爹。只恨自己命苦糊涂,明见三毛那等气概,无论心性为人,文才武功,都是头等。幼年和他情分既厚,又受救命之恩,不知怎的,鬼蒙了心,被狗子强骗到家,动强轻薄。当时虽未被他强奸,却被他甜言蜜语所哄。想起三毛,为人放羊,光景穷苦,新村无论男女都要耕作,就好好嫁过去,也弄不惯。秦家饮食起居无不豪华,享受舒服已极,何况这该死的小贼,对我跪前跪后,赌神罚咒,低声下气,百依百随,脾气好到极点,不似三毛对我虽是爱极,还有刚性。心想,小贼娶我不成,必要害我全家,反正难逃虎口,敬酒不吃,等到受逼无奈吃了罚酒,反受他制;不如乘机将其制伏,好歹全家过个好日子。只要听话,终能劝其归正。譬如不遇三毛,又当如何?于是答应了他。
“最不该是三毛情热心真,性情强毅,如不事前一刀两段,必冒凶险,寻我纠缠。
小贼妒心奇重,一定不容,一经发觉,三毛必死,我也连带受累。可是三毛对我情义大深,又救过我的命,他最爱我这双脚,从此生离死别,不让他稍微亲热,于心不忍,为此约定私会,想由他亲热个够,算是报恩;再与说明利害。不料那日久别重逢,两次见面匆匆还不觉得,这一对面,不由勾动前情,越看他越好,偏已答应了小贼,事难两全;再一想到双方家境,一面拿定主意仍嫁小贼,却不愿三毛再娶别人,为此用了许多心机手段,便其伤透了心,但又给他露出未来一线之望。我对三毛性情为人知得最深,女子再嫁,别人认为可耻,他却说是理所当然。除非真个情厚,自愿坚持,不是沽名钓誉,才无话说。此时女儿心情也是乱极,说了许多使他悲愤伤心的话。他先似受了刺激,稍微表现,又强忍住,由此便声色不动。
“我真该死,自己负心,偏恨极了他娶亲,当时直恨不能他死在我的面前才可放心,见他含笑对立,不再和我亲近,一味谦和,恐他激变了心,万分难过。实不相瞒,就那一会,他只把我强抱了逃走,我一定愿意,连爹娘都可忍心丢下。但是为时不久,后来要他拉我的手送下崖来,居然勉强答应,以为不曾死心,才高兴起来。我想嫁他不成,好歹把他的心给我留下。事后寻思,率性照着原定,明言利害,哭诉心事和不得已的苦衷,他倒不会变心。不是想好法子助我全家一同逃走,就是劝我暂时仍嫁小贼,等他准备停当,时机到来,再报前仇,破镜重圆。这么一来,反而有望。他对我也必相谅,终身不会再爱别的女子。我真不该先给甜头,后又给他苦痛,一味自私,良己负心改嫁,还要防他再爱别人,处处愚弄,使其伤心太过。他本聪明绝顶,爹爹嫌我心肠太狠,想起他哥哥行时重托,问心不安,再故意高声和我争论,所说的话,必被听去,所以不到两年,便听说有一村女和他同出同归,亲热非常。他那样人,自易受人爱重,无足为奇。
可是说他再娶,我仍不信。后又听说,果未订婚,因为寄居倪家,代人放羊,倪女龙姑爱他,随同出入,他素不喜使人难堪,外表看去,自显亲密。
“上月小贼去往县城,我正无聊,在花灯林中想心思,他忽悄悄走来,先颇惊喜。
略一定神,才看出神情不对,不似为我而来。同到楼上房内,果然心地光明,自说来意是为救人,窥探虚实,并说和龙姑订婚之事。女儿每日锦衣玉食,过的却是监牢生活,只一虎狼般的野兽和我同室而居,休说外人亲族,连父母都难得一见。倪家龙姑,不知几生修道,终日同了恩深情重的好丈夫自由自在,游行青山绿水、泉石花树之间,同出同归,无拘无束,彼此相亲相爱,说的都是温存体贴的话,何等快乐。哪似我那猪狗一般的丈夫,明为爱我,却把我当成囚犯盗贼一般看待,行动不能自主。高兴时,把我当成玩意奴婢,样样要称他的心,日夜服恃;不高兴时,便暴跳狗叫一阵,再不好占土人之女,荒淫为恶,始乱终弃。所行所为,更是天人共愤,宛如燕巢危幕,早晚玉石俱焚,同遭惨报。两下一比,端的一个天上,一个地狱。
“我当时连气带痛心,几乎发狂,知道今非昔比,不能再用以前方法,也曾软硬兼施,用上许多心机,他偏神色自若,毫不为动。悲愤之极,想起好好一个情深爱重的英雄丈夫,我偏不要,嫁给一个猪狗不如的野兽。当夜他穿着一身奇怪短装,身带兵器,迥不似平日假装放羊娃衣不蔽体的神气。就在平日,他穿得虽然破旧,也掩不住他那英气。这一打扮,更显得仪表堂堂。威风凛凛,令人舍他不得。大错已成,生前不能再得到他的情爱,转不如死在他的面前。也许能在死后,得他一点怜惜。当时避往后房,正自痛心欲哭无泪,他竟追了进来,说是当夜救人心切,不能多谈,以后每月看我一次,如受小贼虐待,必来救走。听口气,只是旧情难忘,爱我之心仍在,不过心已伤透。他又有了知心伴侣把我当成朋友,决不要我。
“我爱极生恨,正想和他拼命,同归于尽,忽然火起,小贼也自回家,进门就闹。
底下的事,爹爹全都知道。他在庄中闹得河翻水转,只一个人,救走四个苦人。小贼这面,连死带伤好几十个。胆更大得出奇,楼上下那么多的武师打手,竟会骑着一匹白马,孤身赶回,打得落花流水。临去还用巧计,把小贼淹个半死。到处飞刀警告,神出鬼没。
当他骑马回斗之际,真和天神一样,我正捏着一把冷汗,谁知从容往来,如入无人之境,连毫发也未伤一根。最奇是,一个人深入虎穴,做了许多事,那四个囚人,竟不知怎么救走的。先还当有同党,次日二三十个打手去往南山查访,忽又单人独马,蒙面出现,再打了个落花流水。回来的人异口同声,均说不是人力所能抵敌,害得小贼这一月来减了不少凶威。直到前数日,聘来两个新武师,吹了不少大气,胆才壮起。
“听说,前日又由镇上擒来两人,本意还恐仇敌寻来作对,打算藏起;因那两个新武师力言无妨,正好用以诱敌。不来便罢,来则送死,仍囚马棚之内,劝也不听。接连三天,不见动静,新武师吹得更大。我知三毛言无虚发,看他那身打扮,分明是个首领。
既然下有警告,和我又曾订约,今将一月,断无不来之理。我想今夜难免来此救人。自他闹完去后,我对他的心情已大改变。自知上月和他婚后初次见面,又当心情万分苦痛之时,所受刺激大甚,以致失了常度,所行所言,全都不对;事后回忆,方始清醒过来。
我也不想别的,只想等他到来,说明心事,向他认错,此后也不再作他想,只在暗中助他为众土人复仇除害。秦氏父子,罪恶滔天,留在世上,不知要害多少人,大义灭亲,已说不上夫妻二字,何况本是强迫,毫无情义可言呢。
“可惜小贼防得大严,母亲病重,今午才由小贼口中漏出,说母亲想我送终,已派人接过三次,因嫌爹爹居家大无架子,送来奴婢,也不肯收,只勉强留下两个丫头,还是我见这两个土人之女,粗蠢可怜,如在秦家,早晚打死,强劝爹爹收下。常说我家男女混杂,贵贱不分,一点不像他的岳老太爷。因怕那班土人亲族见我好看,乱想心思,使他疑心生气,因此不许我回娘家。今早听说娘病危急,爹爹又亲自上门去接两次,不好意思,才行出口,就这样,还和他吵了一顿,才得起身。防人偷看,所过之处,全庄人等均须远避,一面通知娘家,不许男子进门,并在路口,派上恶奴把守,路上连鬼也未见到一个。这还是新近霸占了一个土人之女,防我吵闹;否则,能否回家还不一定呢。
其实,我每次和他吵闹,全是见他害人,于心不忍,本是假的,顶好他一辈子不见面才好呢。三毛今夜如来,直到我家,岂不是个机会?”
陈四见爱女面容悲愤,泪随声下,哭诉不已。老妻病卧床上,已不能开口,拉着爱女的手,欲哭无泪,只把一双干枯老眼注视不已,好生伤感。听完劝道:“乖儿所说有理。比三毛走后第二天所说明白得多。事已至此、只好逆来顺受,静待时机。悲苦无益,不过说话声音不要太高。虽说现在房子比前加大,亲族人等已全吓跑,方才防你回来,不免诉苦,有话要说,连你兄弟也打发去睡,不令在旁。夜深无人,这里又甚隐僻,到底你还带有四个丫头呢。”玲姑气道:“我才不怕呢。休说同来四个丫头,两个蠢牛一样,两个是我心腹。为了小贼喜怒无常,动辄毒打,她们心胆早寒。见了小贼,如见恶鬼,吓得战战兢兢,一站多半日,连大气都不敢出。小贼偶带怒容,看她们一眼,便吓得乱抖。小贼见了有气,不说自己凶暴残忍,反说这些土娃子讨厌,轻则拳打脚踢,重则交与手下恶奴用皮鞭乱抽一顿,可怜已极。
“小贼又喜摆架子,房中至少要有十个八个服侍,他连解手扣衣服纽子都不肯自己动一下。夜来同睡,也要他们轮流站班,全不避人。初嫁时节,真把人羞死。近来脸皮才老了许多,由他闹去,劝说无用,只得随时留心,暗中化解。小贼越凶,他们越发变脸变色。小贼看了也越生气,打得更多,压得他们和木头人一样,哪有一点生气,个个当我救苦救难的菩萨。因小贼高兴时,我和他吵,或是真个情急拼命,也还听两句话,才好一点。如是未婚前一两年的行为,这几十个土娃子早被打死。带来这四个,两个是我爱的,聪明怜俐而又谨慎,两三次快死,都是我强救下来。内中小桃比较秀气,怕受糟蹋,终日随我,寸步不离。小贼进房,我总把她支开,当我亲娘一样。另两个实在太蠢,放在家中,必遭毒打,才带了来。轿子刚一回去,听她四人低声议论,均说:‘今夜到此,心胆才定。最好外老太太多活几日,她们跟着沾光,过几天安宁不害怕的日子。’请想有多可怜。就在旁边,也必不会走口;何况先已招呼,说娘病重,不喊不许进房。她们终年不得好睡。近来小贼出门,往来县城,一去好几天,我总是放假,许其回家,任意闲散,安上几天的心。这类事好似皇恩大赦,难得遇到,正好叫她睡去,以防三毛万一寻来到底不妥,爹爹只将家中那两个安顿好了就是。”陈四道:“我想你三弟今夜必来,只不知什么时候,事前我已料到。我年虽老,体力尚健。你母亲的病,暂时尚不致死,神还未散,少说也有五六天。我又懂医。有我父女在旁服侍,只比那些蠢娃要强得多。病人只得一个,乱糟糟的反使心烦苦恼。你娘原把三毛当成女婿,也常想他。你未来时,已先招呼,知你带得有人,命我家两个丫头作主人,好好待承,随意饮食安睡,只不要脱衣服,以防你娘的病有什变化。这后院一带清静已极,各屋都点有灯。
向来不关的两层院门已全关好。表面是听小贼的话,不许外人上门,实则似想三毛万一寻来,秦家就有人来窥探,你兄弟住在前面,一听打门,自会通报,或藏或逃,均来得及。”
玲姑又向病母亲热劝慰了一阵,越想越觉李强当晚要来。天己半夜,尚无动静,又恐去往秦家错过,心甚不安。陈四看出女儿心意,劝道:“你不要愁,他今夜非来此寻你不可。那两个药客,也必被他救走。你再嫁他固是无望,好在你已明白过来,不作此想。此事固然是我胆小。错了主意,你也有对他不起之处。但他生具至性,宽宏大量,遇事替人设想,必能原谅。以后你和他结为姊弟,不也好么。”玲姑叹道:“女儿天性好胜。前月相见,看出他仍念旧情,对我爱怜,越觉对他不起。休看昔年分手时他才十四五岁,从小相处,心性深知,他轻易不会爱上一人,何况有我在前,别人更比不上。
他那龙姑,不问品貌如何,至少对他情深爱重,是他志同道合的知己,不然决打不动他的心。女儿别无所长,只仗一点品貌,又嫁过他的仇敌,如何能比人家?就他爱我太甚,肯收覆水,他必是一面爱我,一面却把龙姑看得更重。人家是个完全的人,这口气先争不来,终日苦痛愧悔,其何以堪。所以第二日起,便把念头改过,他彼时神情,只管有些怜爱,心却十分轻视,这一层我最气不过。他如骗我,一去不来,我还不能怪他,才真把人闷死呢。”边说边又流下泪来。回忆前情,柔肠如割。
正自哭诉,悲悔交集,忽听窗外有人轻轻弹指之声。陈四正问何人,玲姑已急呼道:
“你真寻来了么?”话未说完,人已抢将出去。陈四虽知李强必来,因未见人,又未开口,还疑同来丫头,或是秦迪多疑,命手下爪牙暗中来此窥探,再不,便是庄中出了变故,命人保护。来人见外面儿子睡得大香,重门紧闭,家有病人,又不便大声惊动,深入内室,故在外面敲窗,等人问答,再说来意。一见爱女惊喜失常,觉太冒失,如将真情泄漏,马上大祸一场,忙赶出去。刚到堂屋门口,便见满院明月之下,站着一个身披黑色披风、白衣短装,腰缠钢鞭飞刀,威武英俊的蒙面少年,认出正是李强,和爱女对面立定,都是一言不发,呆在那里。爱女满面均是泪容。忙赶过去,悄声说道:“老贤侄,夜入虎穴,大非容易,你还有应办的事,不能久停。你婶病卧在床。改日有事,我自会偷往新村寻你。我引你们二人到对面房中谈上一会,各自走罢。”
李强也早上前行礼,喊了一声“四叔”,同去房内,陈四苦笑道:“你二人说完了话,走时可到对屋,四婶还想见你一面呢。”说罢,走去。玲姑见那披风甚是长大,穿在身上,分外威武好看,正是上次所赠软缎,苦笑道:“三弟请坐,难得今日机会,还有许多话要和你说。数年未见,何不把这鬼脸壳取下,让我也看你一眼,看与平日所想脸貌变了没有。”李强随即坐下。玲姑见他不曾回答,答道:“你放心,以后无论到什光景,只有尽我力量助你成功,绝不坏你美满姻缘,夫妻情爱。上月见面,乃是久别重逢。平日想念大甚,日子又过得太苦痛,骤然遇见以前最爱的人,想起对不起他,又见你对我神情和所说订婚的话,忘了我已嫁人,当是昔年相对,又是悔恨,又是伤心,一时糊涂,神志失了常度。后来见你仍恋旧情,追进房来,虽更伤心,人却明白过来。刚想明言,便见火起,我那冤孽丈夫又回了家,匆匆分手,一直后悔到今。你既来此看我,好歹见上一面,容我说几句话如何?口都不开,莫非只为答应在先,不肯失信,连真面目都不让我看么?”随说,随代李强解那面具,李强刚答:“玲姊不必伤心,我来已有多时了。”话未说完,面具已被解下。
玲姑听他语声哽咽,说是人已早来,方才父女问答必全听去,无须再为洗刷。背后之言,自更容易取信。又见李强也是满面泪容,一双黑白分明的俊目泪光闪闪,注定自己,隐蕴深情热爱,足见以前所料不差,芳心大慰,不由悲喜交集,慨然笑道:“这样我死也自心甘。你的心我已全知,旧事不必再谈,我的话也无须再说,各尽各心。得你今日一见,已是满足。你还要去救人,难得今夜我丈夫贪恋新霸占的土人之女,新来两个教师好说大话,必无真实本领,是个机会,正事要紧。你的本领,我也深信,必能手到成功;只是时光宝贵,天亮得快。以后遇机再见,不必限定日期,有事再来,请快走罢。”
李强见她辞色悲壮,与上次相见直似换了一人。回忆前情和方才所闻,更生怜惜,反而不舍就走,强笑答道:“想不到玲姊美若天仙的人,也有这等志气胆勇。改日再见和你细谈,只是四婶还未请安呢。我见过四婶再走如何?”玲姑笑道:“我只顾听你说话高兴,忘了我娘想你。还有我虽有夫之妇,但我丈夫形同豺虎,他父子罪恶如山,就有夫妻情分,也应为众人除此大害,何况本是势迫利诱而成,想起只有痛心。我以后决不嫁人,但非助你为民除害不可。新近庄中虚实和他父子的阴谋,你还未必尽知,难得有此机会相见,也须和你一谈,只不误救人之事便了。”说罢,引了李强同往对屋走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