寄燕北故人
类别:
其他
作者:
庐隐字数:8910更新时间:23/03/02 14:19:20
亲爱的朋友们:
在你们闪烁的灵光里,大约还有些我的影子吧!但我们不见已经四年了,以我的测度你们一定不同从前了,——至少梅姊给我的印影——夕阳下一个倚新坟而凝泪的梅姊,比起那衰草寒烟的梅窟,吃鸡蛋煎菊花的豪情逸兴要两样了。至于轩姊呢,听说愁病交缠,近来更是人比黄花瘦。那么中央公园里,慢步低吟的幽趣,怕又被病魔销尽了!……呵!现在想到隽妹,更使我心惊!我记得我离开燕京的时候,她还睡在医院里,后来虽常常由信里知道她的病终久痊愈了,并且她又生了两个小孩子,但是她活泼的精神和天真的情态,不曾因为病后改变了吗?哎!不过四年短促的岁月中,便有这许多变迁了,谁还敢打开既往的生活史看,更谁敢向那未来的生活上推想!
我自从去年自己害了一场大病,接着又遭人生的大不幸,终日只是被暗愁锁着。无论怎样的环境,都是我滋感之菌,——清风明月,苦雨寒窗,我都曾对之泣泪泛澜,去年我不是告诉你们:我伴送涵的灵柩回乡吗?那时我满想将我的未来命运,整个的埋没于僻塞的故乡,权当归真的墟墓吧!但是当我所乘的轮船才到故乡的海岸时,已经给我一个可怕的暗示——一片寒光,深笼碧水。四顾不禁毛发为之悚栗,满不是我意想中足以和暖我战惧灵魂的故乡;及至上了岸,就见家人,约了许多道士,在一张四方木桌上,满插着招魂幡旗,迎冷风而飘扬。只见涵的衰年老父,揾泪长号,和那招魂的罄钹繁响争激。唉!马江水碧,鼓岭云高,渺渺幽冥,究竟何处招魂!徒使劫余的我肝肠俱断。到家门时,更是凄冷鬼境,非复人间。唉!那高举的丧幡,沉沉的白幔,正同五年前我奔母亲丧时的一样刺心伤神。——不过几年之间,我却两度受造物者的宰割。哎!雨打风摧,更经得几番磨折!——再加着故乡中的俚俗困人,我究竟不过住了半年,又离开故乡了——正是谁念客身轻似叶,千里飘零!
去年承你们的盛情约我北去,更续旧游,只恨我胆怯,始终不敢应诺。按说北京是我第二故乡,我七八岁的时候,就和它相亲相近。直到我离开它,其间差不多十八九年,它使我发生对它的好感,实远胜我发源地的故乡。我到北京去,自然是很妥当而适意的了;不过你们应当知道,我为什么不敢去?东交民巷的皎月罄风,万牲园的幽廊斜晖,中央公园的薄霜淡雾,都深深地镂刻着我和涵的往事前尘!我又怎么敢去?怎么忍去!朋友们!你们千里外的故人,原是不中用的呢!不过也不必因此失望,因为近来我似乎又找到新生路了。只要我的灵魂出了牢狱,我便可和你们相见了!
我这一次重到上海,得到一个出我意料外的寂静的环境,读书作稿,都用不着等待更深夜静。确是蓼获绕宅,梧桐当户,荒坟蔓草,白杨晚鸦,而它们萧然地长叹,或冷漠,都给我以莫大的安慰,并且启示我,为俗虑所掩遮的灵光——虽只是很淡薄的灵光,然而我已经似有所悟了。
我所住的房子,正对着一片旷野,窗前高列着几棵大树,枝叶繁茂,宿鸟成阵,时时鼓舌如簧,娇啭不绝。我课余无事,每每开窗静听,在它们的快乐声中,常常告诉我,它们是自由的……有时竟觉得,它们在嘲笑我太不自由了,因为我灵魂永远不曾解放过,我不能离开现实而体察神的隐秘,无论做什么事情,都只能宛转因人,这不是太怯弱了吗?
有一天我正向窗外凝视,忽然看见几个小孩子,满脸都是污泥,衣服也和他们的脸一样的肮脏,在我们房子左右满了落叶枯枝的草地上,摭拾那落叶枯枝。这时我由不得心里一惊——天寒岁暮了,这些孩子们,捡这枯枝,想来是,燃了取暖的。昨天听说这左右发见不少小贼,于是我告诉门房的人,把那些孩子赶了出去,并且还交代小工,将那破损的竹篱笆修修好,不要让闲杂人进来,……这自然是我的责任,但是我可对不起那几个圣洁的小灵魂了。我简直是蔑视他们,贼自然是可怕的罪恶,然而我没有用的人,只知道关紧门,不许他们进来,这只图自己的安适,再不为那些不幸的人们着想,这是多么卑鄙的灵魂?除自私之外没有更大的东西了!朋友们:在这灵光一瞥中,我发见了人类的丑恶,所以现在除了不幸的人外,我没有朋友。有许多人,对着某一个不幸的人,虽有时也说可怜,然而只是上下唇、及舌头筋肉间的活动,和音带的震响罢了——真是十三分的漠然,或者可以说,其间含着幸灾乐祸的恶意呢?总之一个从来不懂悲哀和痛苦真义的人,要叫他能了解悲哀和痛苦的神秘,未免太不容易!所以朋友们!你们要好好记住,如果你们是有痛苦悲哀的时候,与其对那些不能了解的人诉说,希冀他们予以同情的共鸣,那只是你们的幻想,决不会成事实的。不如闭紧你们的口,眼泪向肚里流要好得多呢。
悲哀才是一种美妙的快感,因为悲哀的纤维,是特别的精细,它无论是触于怎样温柔的玫瑰花朵上,也能明切的感觉到,比起那近于欲的快乐的享受,真是要耐人寻昧多了。并且只有悲哀,能与超乎一切的神灵接近。当你用怜悯而伤感的泪眼,去认识神灵的所在,比较你用浮夸的享乐的欲眼时,要高明得多。悲哀诚然是伟大的!
朋友们!你们读我的信到这个地方,总要放下来揣想一下吧!甚或要问这倒是怎么一回事?——想来这个不幸的人,必要被暗愁搅乱了神经,不然为何如此尊崇悲哀和不幸者呢?……要不然这个不幸的人,一定改了前此旷达的心胸,自囿于凄栗之中,……呵!朋友们:如果你们如是的怀疑,我可以诚诚实实地告诉你们,这揣想完全错了。我现在的态度,固然是比较从前严肃,然而我却好久不掉眼泪了。看见人家伤心,我仿佛是得到一句隽永的名句,有意义的,耐人寻味的名句。我得到这名句,一面是刻骨子的欣赏,一面又从其中得到慰安。这真是一种灵的认识,从悲哀的历程中,所发见的宝藏。
我前此常常觉得人生,过于单调:青春时互相的爱恋者,一天天平凡的度过去,究竟什么是生命的意义!——有什么无上的价值,完全不明了。现在我仿佛得到神明的诏示,真了解悲哀才有与神接近的机会,才能以鲜红的热血为不幸者牺牲。朋友们!我相信你们中一定有能了解我这话的人,至少梅姊可以和我表同情,是不是?
我自从沦入失望和深愁浸渍的漩涡中,一直总是颓废不振。我常常自危,幸而近来灵光普照,差不多已由颓废的漩涡中扎挣起来了。只要我一旦对于我的灵魂,更能比较地解放,更认识得清楚些,那么那个人的小得失,必不至使我惊心动魄了。
梅姊的近状如何?我记得上半年来信,神气十分萎靡。固然我也知道梅姊的遭遇多苦。但是,我希望梅姊把自己的价值看重些,把自己的责任看大些,像我们这种个人的失意,应该把它稍为靠后些。因为这悲哀造成的世界,本以悲哀为原则,不过有的是可医治的悲哀,有的是不可医治的悲哀。我们的悲哀,是不可医治的根本的烦冤,除非毁灭,是不能使我们与悲哀相脱离。我们只有推广这悲哀的意味,与一切不幸者同运命,我们的悲哀岂不更觉有意义些吗?呵!亲爱的朋友!为了怜悯一个贫病的小孩子而流泪,要比因自己的不幸而流泪,要有意味得多呢!
神实在是不可思议的,所以能够使世界瑰琦灿烂,不可逼视,在这里我要告诉你一件很有趣味的事实。前天下午,我去看星姊,那时美丽的太阳,正射着玫瑰色的玻璃窗上,天边浮动着变幻的浅蓝的飞云。我走到星姊的房间的时候,正静悄悄不听一点声息。后来我开门进去,只见星姊正在摇篮旁用手极轻微地摇着睡在里面的小孩子。我一看,突然感觉到母亲伟大而高远的爱的神光,从星姊的两眸子中流射出来。那真是一朵不可思议的灿烂之花!呵隽妹!我现在能想象你,那温慈的爱欢,正注射着你那可爱的娇儿呢!这真是人间最大慰安地,无论是怎么痛苦或疲乏的人,只要被母亲的春晖拂照便立刻有了生气。世界上还有比母亲的爱更伟大么?这正是能牺牲自己而爱,爱她们的孩子,并且又是无所为而爱的呵!母亲的爱是怎样的神圣,也正和为不幸而悲哀同样有意味呢?
现在天气冷了,秋风秋雨一阵紧一阵,燕北彤云,雪意必浓,四境的冷涩,不知又使多少贫苦人惊心骇魄。但愿梅姊用悲哀的更大同情,为他们洗涤创污,隽妹以母亲伟大的温情,为他们的孤零嘘拂。
如果是无甚阻碍,明年暑假,我们定可图一晤。敬祝亲爱的朋友为使灵魂的超越而努力呵!
你们海角的故人书于凄风冷雨之下。
房东
当我们坐着山兜,从陡险的山径,来到这比较平坦的路上时,兜夫“哎哟”的舒了一口气,意思是说“这可到了”。我们坐山兜的人呢,也照样地深深地舒了一口气,也是说:“这可到了!”因为长久的颠簸和忧惧,实在觉得力疲神倦呢!这时我们的山兜停在一座山坡上,那里有一所三楼三底的中国化的洋房。若从房子侧面看过去,谁也想不到那是一座洋房,因为它实在只有我们平常比较高大的平房高。不过正面的楼上,却也有二尺多阔的回廊,使我们住房子的人觉得满意。并且在我们这所房子的对面,是峙立着无数的山峦,当晨曦窥云的时候,我们睡在床上,可以看见万道霞光,从山背后冉冉而升。跟着雾散云开,露出艳丽的阳光。再加着晨气清凉,稍带冷意的微风,吹着我们不曾掠梳的散发,真有些感觉得环境的松软。虽然比不上列子御风那么飘逸。至于月夜,那就更说不上来的好了。月光本来是淡青色,再映上碧绿的山景,另是一种翠润的色彩,使人目昳神飞。我们为了它们的倩丽往往更深不眠。
这种幽丽的地方,我们城市里熏惯了煤烟气的人住着,真是有些自惭形秽,虽然我们的外面是强似他们乡下人。凡从城里来到这里的人,一个个都仿佛自己很明白什么似的,但是他们乡下人至少要比我们离大自然近得多,他们的心要比我们干净得多。就是我那房东,她的样子虽特别的朴质,然而她都比我们好像知道什么似的人更知道些,也比我们天天讲自然趣味的人,实际上更自然些。
可是她的样子,实在不见得美,她不但有乡下人特别红褐色的皮肤,并且她左边的脖项上长着一个盖碗大的肉瘤。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,对于她那个肉瘤很觉厌恶,然而她那很知足而快乐的老面皮上,却给我很好的印象。倘若她只以右边没长瘤的脖项对着我,那倒是很不讨厌呢!她已经五十八岁了,她的老伴比她小一岁,可是他俩所做的工作,真不像年纪这么大的人。他俩只有一个儿子,倒有三个孙子,一个孙女儿。他们的儿媳妇是个瘦精精的妇人。她那两只脚和腿上的筋肉,一股一股的隆起,又结实又有精神。她一天到晚不在家,早上五点钟就到田地里去做工,到黄昏的时候,她有时肩上挑着几十斤重的柴来家了。那柴上斜挂着一顶草笠,她来到她家的院子里时,把柴担从这一边肩上换到那一边肩上时,必微笑着同我们招呼道:“吃晚饭了吗?”当这时候,我必想着这个小妇人真自在,她在田里种着麦子,有时插着白薯秧,轻快的风吹干她劳瘁的汗液,清幽的草香,阵阵袭入她的鼻观,有时可爱的百灵鸟,飞在山岭上的小松柯里唱着极好听的曲子,她心里是怎样的快活!当她向那小鸟儿瞬了一眼,手下的秧子不知不觉已插了很多了。在她们的家里,从不预备什么钟,她们每一个人的手上也永没有带什么手表,然而她们看见日头正照在头顶上便知道午时到了,除非是阴雨的天气,她们有时见了我们,或者要问一声:师姑,现在十二点了罢!据她们的习惯,对于做工时间的长短也总有个准儿。
住在城市里的人每天都能在五点钟左右起来,恐怕是绝无仅有,然而在这岭里的人,确没有一个人能睡到八点钟起来。说也奇怪,我在城里头住的时候,八点钟起来,那是极普通的事情,而现在住在这里也能够不到六点钟便起来,并且预喜欢早起。因为朝旭未出将出的天容和阳光未普照的山景,实在别有一种清趣。更奇异的是山间变幻的云雾,有时雾拥云迷,便对面不见人。举目唯见,一片白茫茫,真有人在云深处的意味。然而刹那间风动雾开,青山初隐隐如笼轻绡。有时两峰间忽突起朵云,亭亭如盖,翼蔽天空,阳光黯淡,细雨霏霏,斜风潇潇,一阵阵凉沁骨髓,谁能想到这时是三伏里的天气。我曾记得古人词有“采药名山,读书精舍,此计何时就”?就是我从前一读一怅然,想望而不得的逸兴幽趣,今天居然身受,这是何等的快乐!更有我们可爱的房东,每当夕阳下山后,我们坐在岩上谈说时,她又告诉我们许多有趣的故事,使我们想象到农家的乐趣,实在不下于神仙呢。
女房东的丈夫,是个极勤恳而可爱的人,他也是天天出去做工,然而他可不是去种田,他是替他们村里的人,收拾屋漏。有时没有人来约他去收拾时,他便戴着一顶没有顶的草笠,把他家的老母牛和老公牛,都牵到有水的草地上拴在老松柯上,他坐在草地上含笑看他的小孙子在水涯旁边捉蛤蟆。
不久炊烟从树林里冒出来,西方一片红润,他两个大的孙子从家塾里一跳一踯的回来了。我们那女房东就站在斜坡上叫道:“难民仔的公公,回来吃饭。”那老头答应了一声“来了”,于是慢慢从草地上站起来,解下那一对老牛,慢慢踱了回来。那女房东在堂屋中间摆下一张圆桌,一碗热腾腾的老倭瓜,一碗煮糟大头菜,一碟子海蛰,还有一碟咸鱼,有时也有一碗鱼鲞燉肉。这时他的儿媳妇抱着那个七八个月大的小女儿喂着奶,一手抚着她第三个儿子的头。吃罢晚饭他给孩子们洗了脚,于是大家同坐在院子里讲家常,我们从楼上的栏杆望下去,老女房东便笑嘻嘻地说:“师姑!晚上如果怕热,就把门开着睡。”我说:“那怪怕的,倘若来个贼呢?……这院子又只是一片石头叠就的短墙,又没个门!”“呵哟师姑!真真的不碍事,我们这里从来没有过贼,我们往常洗了衣服,晒在院子里,有时被风吹了掉在院子外头,也从没有人给拾走。倒是那两只狗,保不定跑上去。只要把回廊两头的门关上,便都不碍了!”我听了那女房东的话,由不得称赞道:“到底是你们村庄里的人朴厚,要是在城里头,这么空落落的院子,谁敢安心睡一夜呢!”那老房东很高兴地道:“我们乡户人家,别的能力没有,只讲究个天良,并且我们一村都是一家人,谁提起谁来都是知道的。要是做了贼,这个地方还住得下去吗?”我不觉叹了一声,只恨我不做乡下人,听了这返朴归真的话,由不得不心惊,不用说市井不曾受教育的人,没有天良;便是在我们的学校里还常常不见了东西呢!怎由得我们天天如履薄冰般的,掬着一把汗,时时竭智虑去对付人,哪复有一毫的人生乐趣?
我们的女房东,天天闲了就和我们说闲话儿,她仿佛很羡慕我们能读书识字的人,她往往称赞我们为聪明的人。她提起她的两个孙子也天天去上学,脸上很有傲然的颜色。其实她未曾明白现在认识字的人,实在不见得比他们庄农人家有出息。我们的房东,他们身上穿着深蓝老布的衣裳,用着极朴质的家具,吃的是青菜萝卜白薯搀米的饭,和我们这些穿缎绸,住高楼大厦,吃鱼肉美味的城里人比,自然差得太远了。然而试量量身份看,我们是家之本在身,吃了今日要打算明日的,过了今年要打算明年的,满脸上露着深虑所渍的微微皱痕,不到老已经是发苍苍而颜枯槁了。她们家里有上百亩的田,据说好年成可收七八十石的米,除自己吃外,尚可剩下三四十石,一石值十二三块钱,一年仅粮食就有几百块钱的裕余。
以外还有一块大菜园,里面萝卜白菜,茄子豆角,样样俱全,还有白薯地五六亩,猪牛羊鸡和鸭子,又是一样不缺。并且那一所房除了自己住,夏天租给来这里避暑的人,也可租上一百余元,老母鸡一天一个蛋,老母牛一天四五瓶牛奶,倒是纯粹的奶子汁,一点不搀水的。我们天天向他买一瓶要一角二分大洋,他们吃用全都是自己家里的出产品,每年只有进款加进款,却不曾消耗一文半个,他们舒舒齐齐地做着工,过着无忧无虑的日,他们可说是“外干中强”,我们却是“外强中干”。只要学校里两月不发薪水,简直就要上当铺,外面再掩饰得好些,也遮不着隐忧重重呢!
我们的老房东真是一个福气人,她快六十岁的人了,却像四十几岁的人。天色朦胧,她便起来,做饭给一家的人吃。吃完早饭儿子到村集里去做买卖,媳妇和丈夫,也都各自去做工,她于是把她那最小的孙女用极阔的带把她驮在背上,先打发她两个大孙子去上学,回来收拾院子,喂母猪,她一天到晚忙着,可也一天到晚地微笑着。逢着她第三个孙子和她撒娇时,她便把地里掘出来的白薯,递一片给他,那孩子笑嘻嘻地蹲在捣衣石上吃着。她闲时,便把背上的孙女儿放下来,抱着坐在院子里,抚弄着玩。
有一天夜里月色布满了整个的山,青葱的树和山,更衬上这淡淡银光,使我恍疑置身碧玉世界,我们的房东约我们到房后的山坡上去玩,她告诉我们从那里可以看见福州。我们越过了许多壁立的巉岩,忽见一片细草平铺的草地,有两所很精雅的洋房,悄悄地站在那里。一带的松树被风吹得松涛澎湃,东望星火点点,水光泻玉,那便是福州了。那福州的城子,非常狭小,民屋垒集,烟迷雾漫,与我们所处的海中的山巅,真有些炎凉异趣。我们看了一会福州,又从这垒岩向北沿山径而前,见远远月光之下竖立着一座高塔,我们的房东指着对我们说:“师姑!你们看见这里一座塔吗?提到这个塔,有一个很有趣的故事,我们这里相传已久了。
“人们都说那塔的底下是一座洞,这洞叫做小姐洞,在那里面住着一个神道,是十七八岁长得极标致的小姐,往往出来看山,遇见青年的公子哥儿,从那洞口走过时,那小姐便把他们的魂灵捉去,于是这个青年便如痴如醉地病倒,吓得人们都不敢再从那地方来。——有一次我们这村子,有一家的哥儿只有十九岁,这一天收租回来,从那洞口走过,只觉得心里一打寒战,回到家里便昏昏沉沉睡了,并且嘴里还在说:‘小姐把他请到卧房坐着,那卧房收拾得像天宫似的。小姐长得极好,他永不要回来。后来又说某家老二老三等都在那里做工。’他们家里一听这话,知道他是招了邪,因找了一位道士来家作法。第一次来了十几个和尚道士,都不曾把那哥儿的魂灵招回来;第二次又来了二十几个道士和尚,全都拿着枪向洞里放,那小姐才把哥儿的魂灵放回来!自从这故事传开来以后,什么人都不再从小姐洞经过,可是前两年来了两个外国人,把小姐洞旁的地买下来,造了一所又高又大的洋房,说也奇怪,从此再不听小姐洞有什么影响,可是中国的神道,也怕外国鬼子——现在那地方很热闹了,再没有什么可怕!”
我们的房东讲完这一件故事,不知想起什么,因问我道:“那些信教的人,不信有鬼神,……师姑!你们读书的人自然知道有没有鬼神了。”
这可问着我了,我沉吟半晌答道:“也许是有,可是我可没看见过,不过我总相信在我们现实世界以外,总另有一个世界,那世界你们说他是鬼神的世界也可以,而我们却认那世界为精神的世界……”
“哦!倒是你们读书的人明白!……可是什么叫做精神的世界呵!是不是和鬼神一样?”
我被那老头儿这么一问,不觉嗤地笑了,笑我自己有点糊涂,把这么抽象的名词和他们天真的农人说。现在我可怎样回答呢,想来想去,要免解释的麻烦,因啭嚅着道:“正是也和鬼神差不多!”
好了!我不愿更谈这玄之又玄的问题,不但我不愿给他勉强的解释,其实我自己也不大明白,我因指着他那大孙子道:“孩子倒好福相,他几岁了?”我们的房东,听我问她的孩子,十分高兴地答道:“他今年九岁了,已定下亲事,他的老婆今年十岁了,”后又指着她第二个孙子道:“他今年六岁也定下亲,他的老婆也比他大一岁,今年七岁……我们家里的风水,都是女人比丈夫大一岁,我比他公公大一岁,她娘比他爹大一岁……我们乡下娶媳妇,多半都比儿子要大许多,因为大些会做事,我们家嫌大太多不大好,只大着一岁,要算很特别的了。”
“吓!阿姆你好福气,孙子媳妇都定下了,足见得家里有,要不然怎么做得起。”我们中的老林很羡慕似的,对我们的房东说。我觉得有些好奇,因对那两个小孩子望着,只见他们一双圆而黑的眼珠对他们的祖母望着……我不免想这么两个无知无识的孩子,倒都有了老婆,这真是有点不可思议的事实。自然,在我们受过洗礼的脑筋里,不免为那两对未来的夫妇担忧,不知他们到底能否共同生活,将来有没有不幸的命运临到他和她,可是我们的那老房东确觉得十分的爽意,仿佛又替下辈的人做成了一件功绩。
一群小鸡忽然啾啾地嘈了起来。那老房东说:“又是田鼠作怪!”因忙忙地赶去看。我们怔怔坐了些时就也回来了。走到院子里,正遇见那房东迎了出来,指着那山缝的流水道:“师姑!你看这水映着月光多么有趣……你们如果能等过了中秋节下去,看我们山上过节,那才真有趣,家家都放花,满天光彩,站在这高坡上一看真要比城里的中秋节还要有趣。”我听了这话,忽然想到我来到这地方,不知不觉已经二十天了,再有三十天,我就得离开这个富于自然——山高气清的所在,又要到那充满尘气的福州城市去,不用说街道是只容得一轮汽车走过的那样狭,屋子是一堵连一堵排比着,天空且好比一块四方的豆腐般呆板而沉闷,至于那些人呢,更是俗垢遍身不敢逼视。
日子飞快地悄悄地跑了,眼看着就要离开这地方了。那一天早起,老房东用大碗满满盛了一碗糟菜,送到我的房间,笑容可掬地说:“师姑!你也尝尝我们乡下的东西,这是我自己亲手做的,这几天才全晒干了,师姑你带到城里去管比市上卖的味道要好,随便炒吃燉肉吃,都极下饭的。”我接着说道:“怎好生受,又让你花钱。”那老房东忙笑道:“师姑!真不要这么说,我们乡下人有的是这种菜根子,哪像你们城市的人样样都须花钱去买呢!”我不觉叹道:“这正是你们乡下人叫人羡慕而又佩服的地方,你们明明满地的粮食,满院的鸡鸭和满圈子的牛羊猪,是要什么有什么,可是你们样子可都诚诚朴朴的,并没有一些自傲的神气,和奢侈的受用,……这怎不叫人佩服!再说你们一年到头,各人做各人爱做的事,舒舒齐齐地过着日子,地方的风景又好,空气又清,为什么人不羡慕?!……”
那老房东听了这话,一手摸着那项上的血瘤,一面点头笑道:“可是的呢!我们在乡下宽敞清静惯了倒不觉得什么……去年福州来了一班耍马戏的,我儿子叫我去见识见识,我一清早起带着我大孙子下了岭,八点钟就到福州,我儿子说离马戏开演的时间还早咧,我们就先到城里各大街去逛,那人真多,房子也密密层层,弄得我手忙脚乱,实觉不如我们岭里的地方走着舒心……师姑!你就多住些日子下去吧!
我笑道:“我自然是愿意多住几天,只是我们学校快开学了,我为了职务的关系,不能不早下去……这个就是城市里的人大不如你们乡下人自在呵!”
我们的房东听了这话,只点了一点头道:“那么师姑明年放暑假早些来,再住在我们这里,大家混得怪熟的,热辣辣地说走,真有点怪舍不得的呢!”
可是过了两天,我依然只得热辣辣地走了,不过一个诚恳而温颜的老女房东的印象却深刻在我的心幕上——虽是她长着一个特别的血瘤,使人更不容易忘怀。然而她的家庭,和她的小鸡和才生下来的小猪儿……种种都充满了活泼泼的生机使我不能忘怀——只要我独坐默想时,我就要为我可爱而可羡的房东祝福!并希望我明年暑假还能和她见面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