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天刚刚放亮,他已经坐起来。伤处经过昨天晚上又
类别:
其他
作者:
王统照字数:11453更新时间:23/03/02 14:22:47
他呆呆地坐在床上作他简单的梦想,不知经过多少时候,门帘一动,闯进来一个扎着皮带穿着齐整军服的男子,……不错,那是宋大傻,高高的眼角,瘦身材,还是微红的眼光,可是自己不敢叫,这是城中,而且他是曾经受过兵大爷的教训的。
进来的近前拍着他的膀子坐下,善意地微笑:“大有哥,不敢认我么?直到昨天晚上我才知道你到城治伤的消息。……”
他欢喜得几乎跳下床来,那军人又继续说下去:
“你一定想不到我会在城里穿上灰色衣服干起这活来,我也不想叫你们大家知道。不过这一回你太勇了,真有劲;我查听明白你在这里,我不能不来看你。下半夜老是望着天明,我来的时候现打开外门进来的,不是穿着这身衣服还不许过来。”
“我说不出怎么欢喜!亏得这一子弹,要不是准没法同你见面。”大有拍着光光的胸脯高声回答。
“对,我原想混过三五年再瞅空到乡下去看你。记得咱自从年初三在村西头陵上见过后,不是就不常见我了?一个正月我老是到镇上鬼混。……”
“老魏二春天曾说过。”
“我去混就是为的这个。老大,你懂得我是会玩的,赌牌,踢毽子,拉胡琴,都有一手。凭这点本事才认识了队伍上的连长,又过了些日子才求他荐到营盘里来。咱不想升官,发财,可是也得瞅个门路向上走,要晓得当营混子是怎么回事,所以我情愿托他荐到警备队上当小头目,不要在团部里当火夫。老大,我到队不过三个月,弄到小排长的把式。……所以村子里前天与土匪开火的详细,当晚上我们都知道了。伤的,死的,直到昨儿我从镇上回来的兄弟们才打听朋白,就是你腿上挂彩进医院,我也是昨儿听说的。”
“打不死就有命!真是子弹有眼。往上挪半尺,咱兄弟就不见得能再见。”大有虽是模仿着大傻的活旺神气这样说,在他心头却微微觉得发酸。
“对!你从此也可以开开眼儿。在这年头,没法子就得干,你不干人家,人家却把你当绵羊收拾!我情愿当兵是为的什么?老实告诉你,为发财不如当土匪;为安稳不如仍然在地窖子里爬。……老大,你猜?……”
“那自然是为做官?”大有灵机一动觉得这句话来得凑巧。
“做官自然是对,不,我为什么想法子当小排长?大小总是官,我还管得住几十个兄弟。可是我也另有想头,我放荡惯了,要从此以后认识认识外面的大事,要知道拿枪杆是什么滋味,还有,城里人的些道道。说做官也许是吧,我可是要看看许多热闹,不愿老在乡间干笨活。……”
“现在我信你的话了。干笨活,笨呀,什么方法,只得挨着受!你是一个光身,爱怎么就怎么,像我,有老婆,孩子,更累人的还得种地吃饭。管你怎么样,不在乡间受。……”大有蹙着眉头又向这位知己的邻居诉说他的感慨。
大傻笑了笑,用力看看这位老伙伴的平板厚重的脸道:“我一个人的胡混,不干本等,自然不是劝你也脱了蓑衣去给人家站岗。从前我蹲在乡里,屡次与你家二叔和陈老头抬过杠。老人家只管说年代不好,大家全来欺负老实人,可是不想法子,白瞪了眼受那些行行子的气!老实说,谁没点血性,我看不惯才向外跑。远处去没得本钱,我又作不了沉活,究竟弄到这里边来。没意思是没意思,咱又不会使昧心钱,好找点出息,我就是爱看看他们这另一行干些什么事!几个月来,……多哩,说出来要气死你这直性人。可是大家看惯了,谁说不应该那便是头等傻子!……”
大有不知这位来客要说什么话,听他先发了一段空空的议论,自己却摸不着头脑,便呆笑道:
“我想你一进城来换换名字才对,应该叫机伶鬼。”
“笑话,傻的傻到底,土头土脑任怎么办都难改过来。……现在我告诉你一个人,小葵,你该记得那孩子吧?”
“是啊,春间在村子里我像是见过他一面,以后就没听陈老头说起他来。”
“这小人真有他的本领,怪,城里现在办什么事少不了他。这一个委员,那一份差事,他眼活,手活,也挤到绅士的行里给人家跑腿,当经纪,人事不干!……他不说到乡下办学堂?屁话!从城里领一份钱,捐大家的款,除掉挂了牌子不是连个教员也没请?哼!连他老爹都不敢得罪他。他满城里跑,大衙门,小衙门,都有他一份,你猜他现在有多少钱?……”
他明知这一问是大有说不出答语的,少停一停,接着道:
“少说他现在也有一万八千。春天才用别人的名字买了房子,城边的上好地二十多亩,这是哪里来的钱?这小子也真会来,哪位绅士老爷他都说得上话,什么事他也可参预一份。军队里来往的更熟,就是警备队的大队长,我那上司,同他是拜把子的兄弟,打起牌来往往是二十块的二四,……啊!这个说法你不明白,就得说每场输赢总有他妈的一二百块。你想想一二百块这是多少?他就干,请一次客要花三十块,听见说过吗?……”
大有被他口述的这些数目字弄糊涂了,打牌他不懂,只知是大输赢。三十块大洋请一回客,吃什么?他想象不出,只好伸伸舌头听大傻续说:
“这城里别的事不行,吃喝是顶讲究,据人家说比起外头来局面还大。三天五天有一回,真吃什么?咱还知道!钱呢,是这样花。小葵也是一份家伙,老大,你想想现在还成个世界?”
大有呆呆地听,同时幻想小葵是从哪里学来的“点铁成金”的故事上的仙方。
“话又说回来,老头子在乡下办事怎样作难,他一概不管,还向人说他是不能为了私家,耽误了公事。……不久他又可以发财了。你大约还没听说,县上已经开过会又要钱,叫做讨赤捐。”
“讨吃捐,怎么的,吃还要捐?”
“难怪你不明白,就是我现在也才知道这两个字怎么讲。说是省城里督办近来在南边与赤党开火,没有军饷,要大家捐,可不叫做预征。数目大哩,一两地丁要二十多块现洋,票子都不行。公事来了,急得很,十天之内就得解款。”
“赤党是大杆的土匪?……二十多块?”听了奇异的新闻,使这新受伤的勇士着实激动。
“不,土匪不土匪,这却是干党的干的事,他们可说是赤党,——就是红党。谁懂得这些新奇的事?据传说他们是公妻,共产。……”
“更怪!我真是乡下人,公妻?共产?……”
“那才是谣言呢。……老婆充公,你的产业是我的,我的也是你的,叫做共产。你说这新鲜不新鲜?”
“哪有这回事?老婆成了大家的东西,那不大乱了宗?共产?也许有这么办的。”大有不很相信这位新军官的怪话,同时他却记起了蓬梳着乱发的妻,她的活计,她的身体,还有从她身上分出来的孩子,他不知怎的觉得微微的颤动。
“这些怪事在城里的也不见得说的清,然而因此要钱可是真而又真!大约陈老头又得跑起来。”
“怎么外头又打仗?”
“打了一年多呢。我近来也学着看小报,借着将小时学的字扩充扩充,只能看白话报,咱们队里有一份。我看不了的还有个书记先生,他也是学堂出身,什么都能看,所以知道了很多的事。不必尽着说,说你也不懂,譬如广东军打到了湖北,南京孙军现在江北硬撑,革命党等等的事。……
“真够麻烦,单是记记人名,地名就得好好用心。”
大有如听天书似的,他想不到那些更远的地方,更多的人物,更怪的一些事。但是他可明白,外头的世界一定有许多许多自己想不到也不能了解的事。这些他暂可不管,惟有那讨赤捐又要临到身上,又是弄钱,他知道自己家里现在连一块大洋也搜不出来。
望望天,还是那样淡淡的阴着,像是隔下雨还早。
他忘记了自己是在病中,忘记了在身旁高谈阔论的这位军官,他纷乱地想着苗子地里的焦枯,想到每晚上赤红的落日,这要怎样可以变成一个个的银圆落在自己的手中?
“唉!别要发痴!真是咱们乡下人,一听纳钱就什么事都忘了。你瞧,城里那些终天办官事的谁不是很高兴地办新差。虽然向人提起也像会蹙蹙眉毛,人家为什么不开心哩?我说老大,你别老向木头心眼里钻,别忘了咱今年开头在西陵上说的话,把精神打起来!你愁死难道还有人给你竖碑不成?混到那一时说那一时。横竖你不过有几亩自耕自种的地,好人家比你多哩。……再一说:咱也要另找点路子走,难道真要坐在家里等屋压?年轻力壮,你能与土匪打仗,这就不用说了,往后还怕什么?”
他说着大声纵笑起来。
大有多少有点明白这位军官邻居的宽心话,没有别的可说,他问明了他的队伍的住处,预备好了腿伤去找他痛快地玩玩。
大傻又同他说了许多城中的新闻,末后他吸着香烟很兴奋地走去。
十二
六天的拘束,几乎把一个活力充足的大有在这所小医院中闷坏了。这时他从这所旧房子与大傻,还有穿粗夏布长衫的祝先生,——他是城里驻军的书记先生——一同走出,沿着城墙根往南去。他看着阴沉沉的天空与高大的生长着荆棘,小树的土墙,以及那矗立的城楼。他觉得自由活动的兴趣比什么都要紧,而城墙外宽广的田野更引动他的怀念。虽不是极大的县城,有的是石街,瓦房,城门洞里来回的水车,店铺,与叫卖食物的小摊,肩挑的负贩,还有一群群的小学生,穿长衫的人到处可以碰到。他随着腰围皮带的这个军人与像是斯文的书记一路走,不免对自己的短衣身影多看几眼。乡下人对事畏缩的意识不自觉地带出。但在街道上来往的一切人,就是那些一样是穿着短衣的小贩,推水的车夫,却全是毫不在乎地动作着,他们也为生活的争存,在许多穿华丽干净衣装的人面前流汗,红着脸,或者高声叫着让道,甚至为一个铜子与顾主争吵多时。那些为公务为私事的绅士们根本上看不起这些群众,然而生活却逼得他们没有闲心思顾到什么体面,在这一点上,大有虽同着这两位伙伴沿着靠城墙的路走去,可感到两只手空空的怎么也不得劲。全身十分疲懒,提不起在田野中下力,和与敌人开火的精神。
转过几条小巷,到了南北的热闹大街,在大有的记忆里这颇生疏的大街不是以前的景象了。他有两年多没进城,因为纳粮有人代办,卖柴草,粜粮食,可以就近往镇上去,所以城中的生活他是不熟悉的。变得真快,在他心里充满着惊讶!这不过两个年头,而小小的县城的大街上已经满了新开的门面。玻璃窗与洋式的绿油门里挂着光亮而奇异的许多东西,他一时说不出名目与它们的用途。从前很难找到的饭馆子,现在就他所见到的一条街上就有三家。一样的窗中的白桌布,漂亮的磁器,炉灶前刀勺迸打的一片有韵律的响声,出入的顾客,油光满面腆着肥肚子在门口招呼的大掌柜。还有许多歪戴了军帽,披着怀,喝醉了在街上乱撞的兵士,口里唱着小调,皮簧。而一辆一辆的自行车上坐着些微黄脸色的学生。也有大脚短裙的女子,三三两两在街上闲逛。这一切的现状,纷乱地投掷到这位陌生的乡下农夫的眼中,他无暇思索,只是忙着四处里搜寻。
“你瞧这多热闹!又不怕土匪。你也该心馋吧?”大傻挺直了腰板在一旁打趣着说。
大有呆笑了笑,摇摇头,他是说不出什么的。
那位穿夏布长衫的青年把草帽扇动一下道:
“奚大哥真是老实好人,你何必打趣他。土匪没有?我看到处都是。……”他年轻,像是在学堂里的学生,也像年轻的教师。不大梳理的分发,圆圆的下颏,疏疏眉毛下却有一对亮大的眼睛。虽然也是不很丰腴的面貌,从他的微红皮肤上却可看出他的壮健。他不是本地人,据说是跟着大队长由省城来的,口音并不难懂。
大有认识他才两天,却似乎被他那付郑重明敏的态度征服了。据他所见的人没一个可以同这位外乡客比较的。乡村中的人老实,无能;那些由城中下乡去的滑头少年,以及乡绅人家的少爷,他也见过一些,可找不出一个这等精神的年轻人。虽然与好说好闹的宋大傻同事,根本上他两个是两种出息,擦枪与弄笔杆。而这位姓祝的对于很浪荡的小排长偏合得来。大有听他为自己说话,正对准了自己的性格,便回过头来。
“老客,你不知道宋排长是咱那边有名的尖嘴子,专会挑人的眼。他现在作弄起我来,——这有什么?多早晚我没的吃了,还不一样也向城里来?”
“不,不在乡下干也可以出去,咱们终久得找‘出路’!有力气干什么都成。城里边比乡下土匪还厉害。”
“怎么啦?你简直骂苦了城里人。”
“不是骂,骂中什么用?出处不如聚处,有明抢的也有暗夺的,有血淋淋杀人的,可也有抽着气儿偏叫你不死不活的受。强盗并不是一样的。……”
“说话仔细些,这可不是在营里扯谈。”大傻机警地四下看看。
祝先生微微笑了笑:“怕什么!现在发发议论还不至于砍头。也许有这样的一天?何况这城里的事咱也还知道一些。”
“也还知道?……”
“不对?那些绅士老爷,走动衙门的人,他们说是精明得很,对于咱们虽然要支使,叫唤,却也当着师爷恭维着呢。”
大有掺不进话去,然而这位青年人的议论却深深印在他的心底。连接着他记起去年杜烈的话,觉得这位祝先生不单是个聪明的青年。
在县衙门的东首,正当卖柴草集市中间,一所高大用青砖砌成的房子,门口有带了枪刺站守的兵士。门里面高悬着红字剪贴的大纱灯,门右首有一方黑字木牌。白粉墙上有不少盖了硃印的告示,告示下面很多的人都在争着看那些方字。从县衙门的大堂外面起,直拥挤了一条横街的闲人。这一定有什么新鲜事!大有看不懂告示上的意思,向祝先生询问,祝与大傻都没说什么。
“想叫你跟着来看一看,不预先告诉你,现在你可以明白了。”大傻忍不住地说。
“砍头?倒没见过!又是杀土匪?”
“不见得准是土匪!这是南乡的联庄会上送进来的,不干你们那里的事。团部,——这就是团部,——与县长商量好,住一会就押到西北门外去开刀。”
“几个?”
“五个,连嫌疑犯听说也当真匪一齐办。”
“不明白,——准都是土匪?”大有有力地反驳。
“你这老实人!谁来管是真是假,这年头杀人不是家常便饭?省城里整天地干,城门上的告示人家都不高兴看,还有那些黑夜里送他们回老家去的呢。就像你们打土匪,也不能说打的全是坏人。”
“土匪就是坏人。”大有直爽的肯定话。
书记向人丛里挤去,回过头来打量了大有一下道:
“坏人未见得不是好人!许多好人,你敢保不坏?就像我吧。”
大有来不及答话,因为从团部的门口冲出一群武装兵,看热闹的人都乱声吵嚷,有的退下去,有的趁势向上冲挤,有人喊着“囚犯下来了!”大门口的石阶下立时成了人潮,拥上去又退回来。大有与书记都被挤到衙门外的石狮子一边,而大傻却早已被人冲到团部门口去。
“这自然比祈雨会还热闹。”大有心里想。而祝先生的难懂的话也竟然在他心中动荡。自己刚刚不久与土匪开过交手仗,现在他来作看客。
预定在城里多留一天,是为了大傻的招待。其实大有虽是子弹伤刚好,他记念着他的没落雨与血战后的村庄,他不能久蹲在城里作闲人,更过不惯土圈子中的生活。想不到的今天的活剧展在他的面前。他见过枪弹贯穿人的胸膛,脑盖是怎样的情形,而旁观砍头他还是第一次。群众拥挤着看热闹,以及高傲的灰衣兵士在嘻笑中押解着犯人赴杀场,这都是新印象!他曾用自己的手将枪弹送到别人的身里,然而他没有现时被激动的心绪。那是迫不得已的自救,你死或者我活的急促的时机,与这样从容摆设着的杀人排场确乎不同。
他到底没曾看清犯人的样子,——哪知道快被人杀又没有抵抗力的是怎样态度?他也捉摸不着。他老是被人挤在后面,出了那弯黑的门洞之后,前面的大队停止一会,大有还是挤不上去。及至出了城关,他终于随着爬上土圩的墙头,占了个居高临下的位置。而囚犯的行刑处就在他们立的下面。
因为有一副武装,兵士们并不干涉大傻与他的朋友们的看望。
人众围成了一层层的头圈,作成半圆形的枪刺明耀在日光之下。同时卖花生,糖食,香烟,与水果的挑担也在外面喊叫他们的生意。这像是一个演剧的广场,人人都像怀着好奇与凑热闹的心来捧场。不惊怖,也不退避!杀人的惯习与历练养成了多少人的异样心情。土圩年久没修理,已经有些坍塌地方,生长出白茅绒的乱草。
四个光头汉子,其中还有个十几岁的,最瘦不过,脱去上衣,他那隆起的肋条与细长污垢的脖颈,分外明显。听不见他们是否在说话。后面有六七个执着明亮大刀的兵士,其中一个还没得到命令便用刀向瘦脖颈的试了试,回头向他的同伴哈哈一笑,意思是说这个工作一定十分顺利,因为大刀的宽度比起那个脖颈差不多。
大有虽然只看见被砍人的后背,并见不到他们在临刑时的面貌变化,然而他觉得这很够了!他没有勇气再去看他们的正面。
恰巧是正午。
大有偶一失足从土圩的缺口处滑下来,他用颤颤的两条腿把自己拖到回家的路上。心头上时时作恶,仿佛真把那些染过死人颈血的馒头塞到他的胃口里似的。
他自己不能解释为什么在树林中与土匪开火并不曾那样惊恐。在土圩上见到分离开活人的头颅与尸体,溅出去的血流与有些人的大声喊叫,这一切都将他惊呆了!被大傻取笑诚然应该,自己不是曾用手打杀另一个活的肉体吗?如今在旁观的地位上却又这样畏怯,不中用!
他想着,一路上没有忘记。究竟腿上刚平复的创痕还不得力,到村子时已经快黑天了。
在这六七天中,许多的新经历使他仿佛另变了一个人。酒固然还是想喝,但是他认为日后没有方法是再不能生活下去的。就这一次仅仅避免了破坏全村的战事,死了两个,打掉了一只手的一个,连他都算为保护村子而有战绩的。但这一来便能安居吗?凡在祈雨会的各村又共同出一笔犒劳费送给镇上的队伍,他们除掉报销子弹之外,什么都没损失,反而收到十几只母猪与百多斤好酒。不能贪便宜的是那些农民,忍着饿去弄钱给人家送礼,打伤了人口,雨还没有落下一滴。
果然,讨赤捐的足踪直追着他们没曾放松一步,当了衣物,粜下空,出利钱取款,不出奇,都这末办。大有在这炎旱的夏季,从城里回来,又卖去一亩地,价目自然得分外便宜。
经过秋天,他还有以前的酒债,手头上却不曾有几块钱。
然而这老实热烈的人的心思愈来愈有变化了。
他打定主意,叫聂子随了陈老头的孙子往镇上的学堂里念书,他情愿家中多雇个人收拾庄稼。陈老头不大赞成他这末办,然而有什么可以分辩?自己的孙子不也是在学堂中读教科书吗?他总以为他的后人还可以学学自己的榜样,所以非多识几个字不行。大有的人口得在田地上尽力,识字白费,学不好要毁掉了他这份小产业。总之,陈老头在无形中觉得自己在本村的身分高一些,他原来不愿孩子入学堂,然而看看城里与镇上的绅士人家都花钱叫子弟们这末办,他不能不屈服,而且也怀着希望。他每每看着自己的孙子——他的大儿子从春初就跑走了,——便忘了小葵对他的面目。
大有却另怀着一种简单意见,他没有想着孩子入学堂找新出身,将来可图发迹的野心。因为从这新出身能够像北村李家的少爷们在关东做官,那不是容易的事。他不但是没有这笔大款子供给孩子,而且根本上没敢预想象他这份家当能有做官的资格。至于陈老头的意见,他完全反对。认字当官差,出力不讨好,是再傻不过的事!
他为什么这样办?
因为他觉得自己对一切事太糊涂了。世界上的怪事越来越多,变化一年比一年快,就是他近来见到的,听到的,……他不过随着人家混,为什么呢?自己被人簸弄得如掉在鼓里。他从城里回来,更觉得往后的日子大约没得乡下的安分农人过的。为叫后人明白,为想从田地外另找点吃饭的本事;其实隐藏在心底深处连他自己还不自觉的,是想把孩子变成一个较有力量的人,不至于处处受人欺负!因此在家家忧苦的秋天,他用了卖地余钱,送孩子往镇上入学堂。
辽远的未来与社会的变迁,他想不到,也不能想。他对于孩子的培植,就像在田地里下了种,无论如何,秋来一定会有收获的。
十三
又到了秋末冬初。
这一季,陈家村困苦惨淡的景象更加利害,谷子与高粱完全毁于烈日的光威之下。除却从田野中弄来一些干草,所有的农人白费了力气没有结果。豆子开花的时候幸而落了两场小雨,收割时还可在好地里收得三成,可是这半年中他们的支出分外多。催收过的预征与讨赤捐,差不多每一亩里要四块左右。而种种小捐税都在剥削着他们的皮肉,买卖牲畜,挑担出卖果物,席子,落花生,凡是由地里家里出产的东西,运到镇上出卖的都有税。他们不知道为什么要交那么多,经济财用一类名词他们不会解释,惟有看见镇上每逢市集便有不少的收税人员,长衫的,短褂子的,也有穿灰衣服的,十之九是本处人。他们白瞪着眼打着官腔,口口声声是包办的税务,有公事,不然就拿人押起来。自然,在镇上有武器的人都听他们说。于是虽有些许小利,老实点的乡下人便不愿意到镇上去做生意。
经过夏秋的苦旱,田野与村子中是一片焦枯,如大火熏过的景象。一行行高大的杨树、榆柳,都早早脱落了干黄的病叶,瘦撑着硬条向天空申诉。田野中用不到多少人的忙碌,更是完全赤裸出来。割过豆子后种麦田的人家也不很多,疏星似的在大地中工作着的农人,疲倦地勉强干活,看不出农家的活动力量。
土匪仍然是蝗虫般的此起彼伏,然而农民的抵抗力却不及春天了。他们没有余钱预备火药,也没有更大的力量防守,实在,多数人家是不怕那些人来收拾的。有的是人,他们全拴起来看怎样办吧?这是一般贫民的普遍心理,无所恋守便无所恐怖,一切都不在乎地穷混。
陈家村虽然在夏天表演过一出热闹悲惨的戏剧,除去受了惊恐,多添了两家的孤儿寡妇之外,一切更坏。虽然土匪也知道他们这边穷苦,并不常来骚扰,他们可也无心作那样严密的守御了。
陈庄长仍然每月中要往镇上跑两次,练长那边的事情多得很,几天一回地分传这些小村的老实头领去下什么命令。有一天,这花白胡子的老人又从镇上喘着气跑回来,在他儿子召集大家捐款办学的农场上,他向许多人吩咐赶快,只半天,要预备车辆到镇上听差,县里派着队伍在镇上催押,为的送兵。
听了这突来的消息,大家都互相呆看着,先是不做声,后来有人问了:
“哪里来的兵?……多少?往哪里去?”
“多少?……你想,这镇上管的村子一共就要二百辆,多少还用提咧!……大约要送出二百里以外,谁知道他们叫到哪个地方住下?”陈老头的声音有些哑了。
谁也不再答话,同时枪托子,皮鞭,皮鞋尖,与骂祖宗的种种滋味,都似着落到各人身上。出气力是他们的本等,没敢抱怨,谁教他们生来没有福气穿得起长衫?然而出气力还要受这样苦的待遇,他们有一样的血肉,在这个时候谁甘心去当兵差!
五辆车子,再少不行!自带牲口,草料。到过午,镇上的保卫团又来送信,办不成晚上就来拿人。
陈老头急得要向大家跪求了,他说他情愿出钱雇人一辆。在这年代谁情愿?怨天?跑不掉有什么法子可想?到后来好容易凑上两辆,车子有了,人呢?老实的农人他们被逼得无可如何,情愿将瘦骨棱棱的牛马与他们的财产之一的车辆,白送上替他们“赎罪”!可是谁也没有勇气去作推夫。除掉陈老头花钱多,雇了两个年轻人外,还差五六个。时候快近黄昏了,再不去就要误差。晚风凛冽之中,陈老头在农场里急得顿脚,大家纵然对这位老人同情,却没有说话的。
想不到奚大有大声叫着,他首先愿去!谁都想不到,自从去年他这个没敢往镇上再去卖菜的老实人,现在有这样的大胆。
“老大,这不是说玩话,你真能干?”本来已经出了一头牲口,陈庄长万没想到他真敢去给兵大爷当差。
“别太瞧不起人!你们以为我就不敢见穿灰衣服人的脸?……我曾打过土匪,……也吃过子弹的。”他的话显然是告诉大家,兵大爷纵然厉害,也不过与土匪一样!
大众的精神被他这个先告奋勇的劲头振作起来,下余的几个好容易凑齐。在微暗的苍茫野色中,这衔接的三辆二人推的笨重木车走出村外。
大有在独轮的后面盛草料的竹箩里藏上了一瓶烧酒,几个米饼,还有一把半尺长的尖刀。
刚刚走到镇上,从那些店铺的玻璃灯光中看见满街的黑影。镇上的空地,闲房,大院子住满了各种口音的军队。炮车,机关枪的架子,子弹箱,驴车,土车,也有他们自推的这样独轮车,牲口,行装,填塞在巷口与人家的檐下。究竟有多少兵?无从问起。镇上的住户没有一家不在忙着做饭。
大有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军队,又知道这是沿着海边由南方败下来的大军。听他们异样的骂人声口,与革命党长革命党短的咒骂话,他明白前些日子城中宋大傻的话有了证实。他与几个同伙找到了办公所,替陈庄长将车辆报到,便听那些人的支配。三辆车子,人,都吩咐交与听不清的第几旅的机关枪连。这晚上他们便随同那些兵士露宿在镇东门里吴家家祠的院里。
不知道什么时候动身?更不知向哪里走?既到了这边,一切只可听他们的皮鞭的指挥,问什么呢!当晚上还发给了每人三张厚面饼,一个莴苣的咸菜。
吴家家祠是荒落而廓大的一所古旧房子。大有以前记得只到过一次,在二十年前吧,他随着奚二叔过年到镇上来看那些“大家”的画像,香烟缭绕中他曾在朱红的漆门边,偷看那些大屋子里高高悬挂的怪像。在儿童期的记忆中,这是他最清晰的一件事。足以容纳他那样矮的好多孩子的大屋,已经使他十分惊奇,而北面墙上却是宽的,窄的,穿着方补子,黑衣服,红缨帽上有各色顶子的不同画像:有的瞪着威棱的大眼,有的捻着银丝似的长胡子,也有的在看书,吃茶,下棋,还有他叫不出那些画中人干什么玩意的画轴。他在一群孩子中从门口爬望了一次。长桌子,丰盛的筵席,各样的盆花,比他的腰还粗的铜炉,与那些时来时去的穿着方补花衣,坐车,骑马的一些“老爷”演剧般的活动。他们都是照例到大屋子来向画像恭恭敬敬地叩头。他那时觉得这些高悬起的神像一定是有说不出的神力与威严,自己甚至于不敢正眼久看。除此以外,这古旧的家祠对他没有留下其他的记忆。仿佛有不少的大树与石头堆,然而已经记不很清了。
在高黑的残秋的星空下,他觉得很奇怪,又到这所大房子里重新做梦。他与同伙们都睡在车辆上,借着刚进来时的灯笼映照,他留心看出这繁盛的吴家家祠也像他们的后人一样,渐渐地成为破落户了!房顶上的情形不知道,从那些倒塌的廊檐与破坏的门窗,以及一群群蝙蝠从屋中飞出的光景上着想,一定是轻易没人修理,借以保护他们的祖宗的灵魂安居。这一连的兵士纷纷背了干草到正殿中睡觉。大有从破门外向里看,快要倒下来的木阁子上的神牌似乎都很凌乱,灰尘,蛛网,失没了他们古旧的庄严。地上的方砖已损失了不少,方桌没有一张完全的。他在黑影里张望了一会,沿着石阶走下来。
广大的院中满是车辆与器械,大树下拴着不少的牛,马,互相蹴动。推车的乡下人就在这里,幸而地上满生着乱草,厚的地方几乎可作褥垫。不知名的秋虫在四处清切地争啼。大有找到了同村的伙伴,摸着吃过晚饭,没处找开水,他们只好忍着干渴。
正殿上摇摇的火光中间杂着异乡人的大声笑语,不知他们从哪里弄来的酒,互相争喝,猜拳打闹的声音不住。他们像是到处都快乐的!虽然从远方沿着旱道败下来,仍然有这么好的兴致。大有惭愧自己太固执了!他想:怪不得大傻乐于当兵,当兵的生活原来有想不到的趣味,同时,几个左近村庄的车夫也低声谈着他们的事。
“到底什么时候动身?把咱们早早地弄在一处,说不上半夜里就走?”受了陈老头的雇钱的萧达子咳嗽着说。
“管什么!你才不必发愁,你又不推,只管牵牛不出力气。陈老头这份钱算是你使的顶上算。”二十多岁的徐利不高兴着答复。
“别顶嘴,出力不出力,咱总算一伙儿。这趟差说不定谁死谁活,谁也猜不准!我那会听见连长说明天要赶一百里地住宿,当然不明天就得走。……一共从镇上要了一百几十辆的二把手,套车,牲口不算,听说军队还有从西路向北去的,大约总有四五万。”另一个村子的推夫说。
“哪里下来的这么多?”有人问。
“真蠢!到镇上半天你难道没听见说这是由海州那面败下来的?”
“这一来,经过的地方吃不了兜着走。”
“说话也像说的。”那个颇伶俐的人把这个冒失问话的推了一把,“瞧着吧,谁教咱这里是大道?躲避不了,跟着干就是了!……”
正殿中一片乱杂的谑笑,哪个曾来注意这一群像牲畜似的推夫!大门上早已站了双岗,不怕他们偷跑。既然勉强来当差的这些农人,现在没有跑走的想头,便设想到一个大地方,有了替代他们的另一伙,自然可以早早赶回来。不过有送过兵差的经验的却不这么乐观。
无论明日如何,当前的渴睡不能再许他们这些卖力气的叹息,谈话。惟有大有在这样的环境中犯了他的不眠旧病。天气太凉,几个人同卧地上,车子上,搭盖一床破棉被,愈睡不宁,愈觉得瑟缩。高墙外面现在已经没了那些人语争吵与杂乱的足音,一切都很静寂。人太多了,巷子中的狗也不像平时的狂吠。正殿上的兵士大都在梦中去恢复他们的疲劳,妄想着战胜的快乐。只有一盏灯光惨淡地从没了糊纸的窗格射出。四围有的是呻吟与鼾齁的睡声。他仰首向太空看去,清切切的银河如堆着许多薄层棉絮,偶然来一颗流星,像萤光斜落下去,消没在黑暗之中。身旁的大百合树叶子还没落尽,飘坠下的小扇形叶嘁嘁作响。夜的秋乐高低断续,不疲倦地连奏。大有虽是一个质朴的粗人,置身在这么清寂的境界,望着大屋上瓦做的怪兽暗影,也不免有点心动。
本来是激于一时的义愤,而且要自己吃苦,多历练历练这样的生活,也可以洗洗从去冬以来的诨号,所以自荐来当兵差。自夏天与土匪开火后,他已胆大了许多。城里的游览与种种刺激,使他渐渐对于什么都有可以放胆作去的心思。他看见握枪与全身武装的人,纵然时时提起他的旧恨,却没有什么畏惧。而现在是为另一份大兵当推夫,原来给他侮辱的那一队早已开走。
对于毒恶的人们,他现在要正看他们的横行,并不怯阵。不过在这样阴森森的古庙般的大院子中,他反而有点空虚的畏怖,虽有天上的温柔的光辉,终敌不过这人间暗夜的森严。
仿佛有几颗咬牙瞪眼的血头在草地上乱滚,院子东北角上有几点发蓝的闪光,他觉得那许是鬼火。大树的长枝也像一只巨大胳膊,预备把他的身体拿去。他惊得几乎没跳起来。从别人的腋下拉拉被头蒙住眼睛,心头上还是有些跃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