鲁迅的国学与西学

类别:其他 作者:周作人字数:19430更新时间:23/03/02 14:30:51
这篇文章的题目本来想叫作“鲁迅的新学与旧学”,因为新旧的意义不明了,所以改称“国学与西学”,虽然似乎庸俗一点,但在鲁迅的青年时期原是通行的,不妨沿用它一下子。 鲁迅的家庭是所谓读书人家,祖父是翰林,做过知县和京官,父亲是个秀才,但是到了父亲的那一代,便已经衰落了。祖父因科场案入狱多年,父亲早殁,祖传三二十亩田地逐渐地都卖掉了。在十八岁的年头上,鲁迅终于觉得不能坐食下去,决意往南京去考当时仅有的两个免费的学堂,毕业之后得到官费留学日本,这样使得他能够在家庭和书房所得来的旧知识之外,再加上了新学问,成为他后来作文艺活动的基础。现在我们便想关于这事,说几句话。 鲁迅的家庭虽系旧家,但藏书却并没有多少,因为读书人本来只是名称,一般士人“读书赶考”,目的只是想博得“功名”,好往上爬,所以读的只是四书五经,预备好做八股而已。鲁迅家里当然还要好些,但是据我的记忆说来,祖传的书有点价值的就只是一部木板《康熙字典》,一部石印《十三经注疏》,《文选评注》和《唐诗叩弹集》,两本石印《尔雅音图》,书房里读的经书都是现买的。鲁迅在书房里读了几年,进步非常迅速,大概在十六岁以前四书五经都已读完,因为那时所从的是一位名师,所以又教他读了《尔雅》,《周礼》或者还有《仪礼》,这些都是一般学生所不读,也是来不及读的。但是鲁迅的国学来源并不是在书房里,因为虽然他在九经之外多读了三经,虽然旧式学者们说得经书怎么了不起,究竟这增加不了多少知识,力量远不及别的子史。鲁迅寻求知识,他自己买书借书,差不多专从正宗学者们所排斥为“杂览”的部门下手,方法很特别,功效也是特别的。他不看孔孟而看佛老,可是并不去附和道家者流,而佩服非圣无法的嵇康,也不相信禅宗,却岔开去涉猎《弘明集》,结果觉得有道理的还是范缜的《神灭论》,这从王充脱出,自然也更说得好,差不多在中国“文化遗产”中已经找着了唯物论的祖宗了。他不看正史而看野史,从《谈荟》知道列代武人之吃人肉,从《窃愤录》知道金人之凶暴,从《鸡肋编》知道往临安行在去的山东义民以人脯为干粮,从《明季稗史汇编》知道张献忠和清兵的残杀,这些材料归结起来是“礼教吃人”,成为《狂人日记》的中心思想。便是人人皆知的“二十四孝”,也给他新的刺激,《朝花夕拾》中的一篇文章便对于曹娥与郭巨的故事提出了纠弹的意见。明朝永乐皇帝朱棣的无道,正史上也不能讳言,但鲁迅更从国朝典故的另本《立斋闲录》中看到别的记录,引起极大的义愤。这都见于他的杂文上面,不必细说了。 鲁迅小时候喜欢画画,在故家前院灰色矮墙上曾画着尖嘴鸡脚的一个雷公,又在小本子上画过漫画“射死八斤”,树下地上仰卧一人,胸前插着一枝箭,这八斤原是比鲁迅年长的一个孩子,是门内邻居李姓寄居的亲戚,因为在小孩中间作威福,所以恨他。鲁迅的画没有发达下去,但在《朝花夕拾》后记里,有他自画的一幅活无常,可以推知他的本领。在别方面他也爱好图画,买了好些木刻石印的画谱,买不到的便借了来,自己动手影画。最早的一本是《荡寇志》的绣像,共有百页左右吧,前图后赞,相当精工,他都影写了下来,那时他正是满十二岁。以后所写的有《诗中画》,那是更进一步了,原本系画古人诗意,是山水画而兼人物,比较复杂得多了。第三种又很特别,乃是王冶梅画谱之一,上卷题曰“三十六赏心乐事”,是一种简笔画,下卷没有总名,都是画幅,有些画的有点滑稽,可是鲁迅似乎也很喜欢,用了贡川纸把它影下来了。所买画谱名目可不必列举,其中比较特别的,有日本画家葛饰北斋的另种画本。北斋是日本版画“浮世绘”大家,浮世绘原本那时很是名贵,就是审美书院复刻的书也都非数十元不可,穷学生购买不起,幸而在嵩山堂有木版新印本,虽然不很清楚,价格不贵,平均半元一册,便买了几册来,但大部的《北斋漫画》因为有十五册一套,就未能买得。日本木刻画本来精工,因为这是画工刻工和印工三方面合作成功的,北斋又参加了一点西洋画法,所以更是比例匀称,显得有现代的气息。这些修养,与他后来作木刻画运动总也是很有关联的吧。 对于中国旧文艺,鲁迅也自有其特殊的造诣。他在这方面功夫很深,不过有一个特点,便是他决不跟着正宗派去跑,他不佩服唐朝的韩文公(韩愈),尤其是反对宋朝的朱文公(朱熹),这是值得注意的事。诗歌方面他所喜爱的,楚辞之外是陶诗,唐朝有李长吉,温飞卿和李义山,李杜元白他也不非薄,只是并不是他所尊重的。文章则陶渊明之前有嵇康,有些地志如《洛阳伽蓝记》与《水经注》,文章也写得极好,一般六朝文他也喜欢,这可以一册简要的选本《六朝文絜》作为代表。鲁迅在一个时期很看些佛经,这在了解思想之外,重要还是在看它文章,因为六朝译本的佛经实在即是六朝文,一样值得看。这读佛经的结果,如上文所说,取得“神灭论”的思想,此外他又捐资翻刻了两卷的《百喻经》,因为这可以算得是六朝人所写的一部小说。末了还有一件要说的,是他的文字学的知识。过去一般中国人“读书”,却多是不识字,虽然汉末许叔重做了《说文解字》十五篇,一直被高搁起来,因为是与“科举”无关,不为人所注意。鲁迅在日本留学的后半期内,章太炎先生刚从上海西牢里释放出来,亡命东京,主编革命宣传机关杂志《民报》,又开办“国学讲习会”,借了大成中学的讲堂,给留学生讲学,正是从《说文》讲起。有朋友来约,拟特别请太炎先生开一班,每星期日上午在民报社讲《说文》,我们都参加了,听讲的共有八人。鲁迅借抄听讲者的笔记清本,有一卷至今还存留,可以知道对于他的影响。表面上看得出来的是文章用字的古雅和认真,最明显的表现在《域外小说集》初板的两册上面,翻印本已多改得通俗些了,后来又改用白话,古雅已用不着,但认真还是仍旧,他写稿写信用俗字简字,却决不写别字,以及重复矛盾的字,例如桥樑(梁加木旁犯重),邱陵(清雍正避孔子讳始改丘为邱),又写鳥字也改下边四点为两点,这恐怕到他晚年还是如此吧?在他丰富深厚的国学知识的上头,最后加上这一层去,使他彻底了解整个的文学艺术遗产的伟大,他这二十几年的刻苦的学习可以说是“功不唐捐”了。 关于鲁迅的“西学”一方面,我们可以更简单的来说明一下。这里可分作两个段落,其一是关于一般的科学知识,其二是关于外国的文学知识。这第一段落是鲁迅在南京(一八九八至一九〇一)及在东京前期(一九〇二至一九〇四),大概这五个年头。南京附设在陆师学堂内的矿路学堂本来是以开矿为主,造铁路为辅的,虽然主要功课属于矿路二事,但鲁迅后来既不开矿,也不造路,这些功课都已还了先生之后,他所实在得到的也只是那一点普通科学知识而已。鲁迅在《朝花夕拾》上特别提出地学(地质学)和金石学(矿物学),这些固然最是新鲜,但重要的其实还是一般科学,如数学,代数,几何,物理,化学,都是现代常识的基础,但是平常各个分立,散漫无归宿,鲁迅在这里看到了《天演论》,这正像国学方面的《神灭论》,对于他是有着绝大的影响的。《天演论》原只是赫胥黎的一篇论文,题目是“伦理与进化论”,(或者是“进化论与伦理”也未可知,)并不是专谈进化论的,所以说的并不清楚,鲁迅看了赫胥黎的《天演论》,是在南京,但是一直到了东京,学了日本文之后,这才懂得了达尔文的进化论。因为鲁迅看到丘浅次郎的《进化论讲话》,于是明白进化学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。鲁迅在东京进了弘文学院,读了两年书,科学一方面只是重复那已经学过的东西,归根结蒂所学得的实在只是日本语文一项,但是这却引导他到了进化论里去,那末这用处也就不小了。 第二个段落是说鲁迅在仙台医学校的两年(一九〇四至一九〇六),和仙台退学后住在东京的三年(一九〇六至一九〇九)。在仙台所学的是医学专门学问,后来对于鲁迅有用的只是德文,差不多是他做文艺工作的唯一的工具。退学后住在东京的这几年,表面上差不多全是闲住,正式学校也并不进,只在“独逸语学协会”附设的学校里挂了一个名,高兴的时候去听几回课,平常就只逛旧书店,买德文书来自己阅读,可是这三年里却充分获得了外国文学的知识,作好将来做文艺运动的准备了。他学的外国语是德文,但对于德国文学没有什么兴趣,歌德席勒等大师的著作他一册都没有,所有的只是海涅的一部小本集子,原因是海涅要争自由,对于权威表示反抗。他利用德文去翻译别国的作品,介绍到中国来,改变国人的思想,走向自由与解放的道路。鲁迅的文学主张是为人生的艺术,虽然这也就是世界文学的趋向,但十九世纪下半欧洲盛行自然主义,过分强调人性,与人民和国家反而脱了节,只有俄国的现实主义的文学里,具有革命与爱国的精神,为鲁迅所最佩服。他便竭力收罗俄国文学的德文译本,又进一步去找别的求自由的国家的作品,如匈牙利,芬兰,波兰,波希米亚(捷克),塞尔维亚与克洛谛亚(南斯拉夫),保加利亚等。这些在那时都是弱小民族,大都还被帝国主义的大国所兼并,他们的著作英文很少翻译,只有德文译本还可得到,这时鲁迅的德文便大有用处了。鲁迅在东京各旧书店尽力寻找这类资料,发见旧德文杂志上说什么译本刊行,便托相识书商向“丸善书店”往欧洲定购。这样他买到了不少译本,一九〇九年印行的两册《域外小说集》里他所译的原本,便都是这样一点一滴的收集来的。他在旧书店上花了十元左右的大价,买到一大本德文《世界文学史》,后来又定购了一部三册的札倍尔著的同名字的书,给予他许多帮助。在许多年后《小说月报》出弱小民族特号的时候,找不到关于斯拉夫的几个民族的资料,有几篇谈保加利亚和芬兰文学的文章,便是鲁迅从这书上抄译下来的。鲁迅在东京的后期只是短短的三年,在终日闲走闲谈中间,实在却做了不少工作,我们如拿去和国学时期相比,真可以说是意外的神速。 (《新港》月刊) 鲁迅与中学知识 在鲁迅的青年时代,中国还没有中学校。那时满清政府采用官吏,还是用那科举制度,凭了八股文取士,读书人想求仕进,必须“三考出身”,有钱的人出钱“捐官”,那算是例外。第一步是在书房里念书,先把四书和五经念完,再动手学做八股,名为“开笔”,及至文章“满篇”,可以出去应考,普通大概总要十年工夫,所谓“十载寒窗”的话就是从这里出来的了。经过县府两重考试,再应“院试”,如果八股文做得及格,考中“秀才”,便可去应“乡试”,有中“举人”的希望。举人上京去“会试”,中了便是“进士”,经过“殿试”,考得好的入翰林院,其次也可以当部员,或者外放去做知县。不过这应考要有耐心,因为秀才固然可以每年去考一回看,乡试会试便要隔一二年了,有人“考运”不好,考上多少年,连一个秀才也拿不到手,就须得一年年的等下去。鲁迅应考的准备是早已完成了,因为他读书很快,在四书之外一共还读了八经,文章也早已满篇,可是他不能坐等考试,父亲于光绪丙申(一八九六)年去世,家境穷困,没法坐守下去。改业呢,普通是“学幕”去当师爷,不然是学钱业或当业,即是做钱店或当铺的伙计,这也是他所不愿意的。没有什么别的办法,他便决意去进学堂。那时候还没有中学校,但是类似的教育机关也已有了几处,不过很是特别,名称仍旧是“书院”,有如杭州的求是书院,南京的格致书院,教的是一般自然科学,只可惜学生虽然不要学费,膳杂费还要自备,这在鲁迅也是负担不起的。幸而在这些文书院之外,还有几个武学堂,都是公费供给,而且还有每月津贴的“赡银”。鲁迅那时便走向南京去,进了江南水师学堂。 鲁迅考进水师学堂,是在戊戌(一八九八)年春天,可是因为学校办得“乌烟瘴气”,不久就退了学,到冬天改进了矿路学堂。这虽是一个文学堂,却并不称书院,因为它不是独立的,只附设在江南陆师学堂里面,所以一样的叫作学堂。功课是以开矿为主,造铁路为辅,期限三年毕业,前半期差不多是补习中学功课,算学,代数,几何,三角,物理,化学,应有尽有,鲁迅也照例学过了。这固然是一切学问和知识的基础,于他有一定的好处,但是另外还有一门学问,使他特别得益的,乃是所谓地学。这其实是现今的地质学,因为与矿学有关,所以有这一项功课,用的教科书是英国赖耶尔的《地质学纲要》的一部译本,名为“地学浅说”。原书出版很早,在地质学中已是旧书了,但原是一种名著,说的很得要领,这使他得着些关于古生物学的知识,于帮助他了解进化论很有关系。那时中国也还没有专讲进化论的书,鲁迅只于课外买到一册严复译的《天演论》,才知道有什么“物竞天择”这些道理,与进化论初次发生了接触。不过那《天演论》原本只是赫胥黎的一篇论文,题名“进化与伦理”,后半便大讲其与哲学的关系,不能把进化论说得很清楚,在当时的作用是提出“优胜劣败”的原则来,给予国人以一个警告罢了。 矿路学堂所学的重在技术,一般自然科学是基本,所以要补习一下,够得上中学标准,可是文史一部分便是显得缺乏了。学堂里也有“汉文”这一门功课,读的大抵都是《左传》,作文题目也只是“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论”之类。陆师学堂的总办也照例由候补道兼充,不过还比较开通些,不像水师方面那么的乌烟瘴气,在看书报方面可以更为自由。但是鲁迅在这一方面的知识,在学堂里所得不多,主要还是在家里读书时候立下了基础来的。他读“正经书”—准备考八股出题目用的四书五经读得很快,可是因为有反感,不曾发生什么影响,虽然平心说起来,《诗经》乃是古代歌谣,现在看来有许多是很可喜爱的。他就用余暇来看别的古书,这在正经用功赶考的人说来是“杂览”,最是妨碍正业,要不得的。鲁迅看了许多正史以外的野史,子部杂家的笔记,不仅使他知识大为扩充,文章更有进益,又给了他两样好处,那是在积极方面了解祖国伟大的文化遗产的价值,消极方面则深切感到封建礼教的毒害,造成他“礼教吃人”的结论,成为后日发为《狂人日记》以后的那些小说的原因。 这里须得来叙述一件事,虽然看似烦琐,其实却是相当重要的。鲁迅对于古来文化有一个特别的看法,凡是“正宗”或“正统”的东西,他都不看重,却是另外去找出有价值的作品来看。他对于唐朝的“韩文公”韩愈和宋朝的“朱文公”朱熹这两个大人物,丝毫不感受影响,虽然没有显明的攻击过,但这总是值得注意的一点。他爱《楚辞》里的屈原诸作,其次是嵇康和陶渊明,六朝人的文章,唐朝传奇文,唐宋八大家不值得一看,“桐城派”更不必提了。他由此引伸又多读佛经,本来并无宗教信仰,只是去当作古书来看,因为中国自后汉起便翻译佛经,到六朝为止译出了不少,所以当作六朝文来读,也是很有兴趣的事情。佛经倒也就是那么一回事,只是作为印度文学的一部分好了,可是在本国“撰述”类中却有一部《弘明集》,是讨论佛教的书,中间有梁朝范缜作的一篇《神灭论》,这给了他很大的益处。中国的唯物思想在古代诸子中间已有萌芽,后汉王充的《论衡》里也有表示,不过未能彻底,到了范缜才毫不客气的提出神灭论来了。大意是说神附于形而存在,形灭则神亦灭,他用刀来作比喻,说刀是形,刀的锐利是神,因刀而有,刀如毁灭则利也自然不存了。当时轰动一世,连信佛的梁武帝也亲自出马,和他辩难,可是终于无法折服他。这便给鲁迅种下了唯物思想的根,后来与科学知识,马列主义相结合,他的思想也就愈益确定了。 矿路学堂因为是用中文教授的,所以功课中独缺外国语这一门。这一个缺陷是他后来在日本,自己来补足的。他当初进了仙台的医学专门学校,那里学的是德文,第二学年末了退学后,他在东京继续自修,后来便用这当唯一的工具,译出了果戈理的《死魂灵》等许多世界名著。日本语他也学得很好,可是他不多利用,所译日本现代作品,只有在《现代日本小说集》中夏目漱石等几个人的小说而已。他也曾学过俄文,一九〇六年春夏之交,同了陶望潮许季茀等一共六个人,去找亡命东京的马利亚孔特夫人教读,每人学费六元,在每月收入三十三元的官费留学生未免觉得压手,所以几个月后就停止了。那时所用教本系托教师从海参崴去买来,每册五十戈比,书名可以叫做“看图识字”吧,是很简单的一种本子。事隔五十年,不意至今保存,上有鲁迅亲笔注上的小字,现存放在“故居”,大家还可以看得到。 (《文汇报》) 鲁迅的文学修养 文学修养是句比较旧式的话,它的意思大略近于现代的“文艺学习”,不过更是宽泛一点,也就好讲一点。鲁迅的著作,不论小说或是杂文,总有一种特色,便是思想文章都很深刻犀利。这个特色寻找它的来源,有人说这是由于地方的关系。因为在浙江省中间有一条钱塘江,把它分为东西两部分,这两边的风土民情稍有不同,这个分别也就在学风上表现了出来。大概说来,浙西学派偏于文,浙东则偏于史,就清朝后期来说,袁随园1与章实斋2,谭复堂3与李越缦4,都是很好的例子。再推上去,浙东还有毛西河5,他几乎专门和“朱子”朱晦庵6为难,攻击的绝不客气,章实斋李越缦不肯犯“非圣无法”的嫌疑,比起来还要差一点了。拿鲁迅去和他们相比,的确有过之无不及,可以说是这一派的代表。不过这一种议论,恐怕未免有唯心论的色彩,而且换句话说,无异于说是“师爷”派,与“正人君子”的代言人陈源的话相近,所以不足为凭,现在可以不谈。但是,说部分影响当然是有的,不但他读过《文史通义》和《越缦堂日记》,就是只听祖父介孚公平日的训话,也是影响不小了。介孚公晚年写有一册《恒训》,鲁迅曾手抄一本,保存至今,其中所说的话什九不足为训,可以不提,但是说话的谿刻,那总是独一的了。 我们客观一点寻找鲁迅思想文章的来源,可以分两方面来说,一是本国的,二是外国的。说到第一点,他读得中国古书很多,要具体的来说不但烦琐,也不容易,我们只好简单的来综结一句,他从那里边获得了两件东西,即是反封建礼教的思想,以及唯物思想的基础。读者们应当记得他在《朝花夕拾》中有一篇“二十四孝”,那是极好的资料,说明他反礼教思想的起源。《二十四孝》据说是“朱子”所编教孝的通俗书,专门发挥“三纲”中的“父为子纲”的精义的。书却编得很坏,许多迂阔迷信,不近人情,倒也罢了,有的简直凶残无道,如“郭巨埋儿”这一节,在鲁迅的文章里遭到无情的打击,这也就显示它给他的刺激是多么的大。历代稍有理性的文人大抵都表示过反对,可是只单独的说一遍,没有什么力量,鲁迅多看野史笔记,找到许多类似的事实,有如六朝末武人朱粲以人为军粮,南宋初山东义民往杭州行在,路上吃人肉干当干粮,一九〇六年徐锡麟暗杀恩铭,被杀后心肝为卫兵所吃,把这些结合起来,得到一句结论曰礼教吃人。这个思想在他胸中存在了多少年,至一九一八年才成熟了,以《狂人日记》的形式出现于《新青年》上,不但是新文学的开始,也是反礼教运动的第一阵。他的唯物思想的根苗并不出于野史笔记,乃是从别个来源获得的。说来也觉得有点奇怪,这来源是佛经一类的书籍。他读古书,消极方面归纳得“礼教吃人”,建立起反封建道德的思想,但积极方面也得到益处,了解祖国伟大的文化遗产。他爱好历代的图画,后来兴起板画运动,辑录史地佚书,唐以前古逸小说,都有很大的成就。词章一方面他排斥历来的“正统派”,重新予以估价,看重魏晋六朝的作品,过于唐宋,更不必说“八大家”和桐城派了。中国佛经有许多种都是唐以前译出的,因此可以算是六朝的作品,他便以这个立场来加以鉴赏。鲁迅从谢无量的兄弟,留学印度的万慧法师那里听到说,唐朝玄奘的译经非常正确,但因为求忠实故,几乎近于直译,文字很不容易懂。反过来说,唐以前即六朝的译经,比较自由,文词流畅华丽,文艺价值更大。鲁迅曾初读佛经,当作六朝文看,并不想去研究它里边的思想,可是不意他所受的影响却正是属于思想的。他看了佛经结果并不相信佛教,但是从本国撰述的部类内《弘明集》中,发见了梁代范缜的《神灭论》,引起他的同感,以后便成了神灭论者了。手边没有《弘明集》,不可能来引用说明,就所记得的说来,大体是说神不能离形而独存,最有名的譬喻是用刀来比方,说形体是刀,精神是刀锋,刀锋的锐利是因刀而存在,刀灭则刀锋(利)也就灭了,因此神是也要与形俱灭的。鲁迅往南京进了矿路学堂,学习自然科学,受到了科学洗礼,但是引导他走向唯物路上去的,最初还是范缜的《神灭论》,后来的科学知识无非供给更多的证据,使他更坚定的相信罢了。 鲁迅从外国文学方面学习得来的东西很多,更不容易说,现在只能很简单的,就他早期写小说的时代来一谈。他于一九〇六年从医学校退学,决意要来搞文艺运动,从办杂志入手,并且拟定名称曰“新生”。计划是定了,可是没有资本,同人原来也只是四名,后来脱走了一个,就只剩下了三人,即是鲁迅,许寿裳和我。《新生》的运动是孤立的,但是脉搏却与当时民族革命运动相通,虽然鲁迅并不是同盟会员。那时同盟会刊行一种机关报,便是那有名的《民报》,后来请章太炎先生当总编辑,我们都很尊重,可是它只着重政治和学术,顾不到文艺,这方面的工作差不多便由《新生》来负担下去。因为这个缘故,《新生》的介绍翻译方向便以民族解放为目标,搜集材料自然倾向东欧一面,因为那里有好些“弱小民族”,处于殖民地的地位,正在竭力挣扎,想要摆脱帝国主义的束缚,俄国虽是例外,但是人民也在斗争,要求自由,所以也在收罗之列,而且成为重点了。这原因是东欧各国的材料绝不易得,俄国比较好一点,德文固然有,英日文也有些。杂志刊行虽已中止,收集材料计划却仍在进行,可是很是艰难,因为俄国作品英日译本虽有而也很少,若是别的国家如匈牙利,芬兰,波兰,捷克斯洛伐克,保加利亚,南斯拉夫(当时叫塞尔维亚与克洛谛亚),便没有了,德译本虽有但也不到东京来,因此购求就要大费气力。鲁迅查各种书目,又在书摊购买旧德文文学杂志,看广告及介绍中有什么这类的书出版,托了相识的书店向丸善书店定购,这样积累起来,也得到了不少,大抵多是文库丛书小本,现在看来这些小册子并无什么价值,但得来绝不容易,可以说是“粒粒皆辛苦”了。他曾以一角钱在书摊上买得一册文库本小书,是德文译的匈牙利小说,名曰“绞刑吏的绳索”,乃是爱国诗人裴多菲所作,是他唯一的小说。这册小书已经很破旧了,原来装订的铁丝锈断,书页已散,可是鲁迅视若珍宝,据我的印象来说,似乎是他收藏中唯一宝贵的书籍。这小说的分量并不很多,不知道他为什么缘故,不曾把它译了出来。 《新生》没有诞生,但是它的生命却是存在的。一九〇七年因了孙竹丹的介绍,给《河南》杂志写文章,重要的有一篇《摩罗诗力说》,可以当作《新生》上的论文去看。一九〇九年因了蒋抑卮的借款,印出了两册《域外小说集》,登载好些俄国和波兰的作品,也即是《新生》的资料。但是鲁迅更大的绩业乃是在创作的小说上,在这上边外国文学的力量也是不小的。这里恐怕也可以有些争辩,现在只能照我所见的事实来说,给予他影响的大概有这些作家与作品。第一个当然要算俄国的果戈理,他自己大概也是承认,“狂人日记”的篇名便是直接受着影响,虽然内容截然不同,那反礼教的思想乃是鲁迅所特有的。鲁迅晚年很费心力,把果戈理的《死魂灵》翻译出来,这部伟大的小说固然值得景仰,我们也可以说,这里看出二者的相类似,鲁迅小说中的许多脚色,除时地不同外,岂不也就是《死魂灵》中的人物么?第二个我想举出波兰的显克微支来。显克微支的晚期作品都是历史小说,含有反动的意义,不必说了,但他早期的作品的确有很好的,《域外小说集》中《灯台守》的诗都是他亲手所译,《炭画》一卷尤其为他所赏识,可能也给他一些影响。此外日本作家中有夏目漱石,写有一部长篇小说,名曰“我是猫”,假托猫的口气,描写社会情状,加以讽刺,在日本现代文学上很是有名,鲁迅在东京的时候也很爱读。在鲁迅的小说上虽然看不出明了的痕迹,但总受到它的有些影响,这是鲁迅自己在生前也曾承认的。 (《文艺学习》) 1袁随园名枚,字子才,杭州人。乾隆时(十八世纪)以诗名。思想比较自由,特别关于两性问题主张开放。 2章实斋名学诚,绍兴人,乾隆时史学家,有学问而思想较旧,反对袁随园的主张,作文批评,多极严刻。著有《文史通义》等书。 3谭复堂名献,杭州人,善诗文,生于清末,为章炳麟之师。 4李越缦名慈铭,绍兴人,生于清末,长于史学及诗文,喜谩骂人,作文批评亦多严刻。著有诗文集及《越缦堂日记》。 5毛西河名奇龄,绍兴萧山人,生于清初(十七世纪),学问极渊博,著有《西河合集》数百卷。解说经书极有新意,最不喜朱熹的学说,多所攻击,其大胆为不可及。 6朱晦庵名熹,福建人,通称朱文公,南宋时道学家,注解四书,宣传旧礼教,最有力量。 鲁迅读古书 关于鲁迅与古书的问题,普通有两种绝不相同的说法。甲说是主张用古文的一派:你们佩服鲁迅,他的新文学固然好,但那正是从旧文学出来的,因为他读得古书多,文学有根柢。乙说根据鲁迅自己的说法,在《京报副刊》征求“青年必读书”的时候,他竭力劝青年不要读中国古书,免得意气销沉下去。这两种说法都不能说不对,可是也不全对,因为是片面的,不可能作为依据。我们现在客观的来评判一下,甲说的用意不好,利用鲁迅读古书的事实,来替古文张目,所以把事实歪曲了,是不足凭信的。乙说呢,事实是没有错,但我们知道那时正是北洋政府的反动时代,社会上复古空气很浓厚,提倡古典文学,就会被复古派所利用,有害无益,鲁迅反对读古书的主张是对于复古运动的反抗,并不足证明他的不读古书,而且他的反对青年读古书的缘故正由于他自己读透了古书,了解它的害处,所以才能那么坚决的主张。现在对于这个问题,我们客观的看来,鲁迅多读古书,得到好处,乃是事实,而这好处可以从消极和积极这两方面来说。 我们先来说第一点。所谓消极的好处,便是他从古书里发见了旧中国的病根,养成他反封建,反礼教的思想,发动伟大的思想的革命,这影响是很大的。中国的封建礼教思想过去有长远的历史,浸润在一切文物里边,凡是接触着的人,容易感染,不加救治就将成为痼疾。历代学者能够知道并且揭穿这个毛病的,屈指可数,汉末孔融与嵇康,明季李卓吾,清朝戴东原与俞理初这几个人而已。鲁迅同一般读书人一样,在古书堆里钻了多年,却能独自觉悟,这是什么道理呢?或者有人说这是科学知识的力量吧,事实却并不是如此,因为有好些科学家对于礼教并不反对。古语云,不入虎穴,焉得虎子,鲁迅便是因为身入虎穴,这才明白了老虎的真相的。话虽如此,钻到古书堆里这正与入虎穴相似,是颇为危险的事情,他有什么方法,才能安全无事的进去又出来的呢?这个理由有点不易说明,但事实总是这样,他在古书里摸索,黑暗中一手摸着了“礼教”(有如童话里的“老虎外婆”)的尖利的爪牙,使他蓦地觉悟,以后留心看去,到处看出猛兽的形迹,从这里发展下去,成为反封建礼教的打虎将,那是很自然的顺序了。 鲁迅摸着礼教的爪牙,这事出现在他很小的时候,具体的说是在初看《二十四孝》的时候。《二十四孝》据说是南宋大儒朱晦庵所编的,这事固然尚待查考,未可信凭,但在民间很有力量,是“三纲”中“父为子纲”的宣传书,那是人人皆知的。那里边所说的大抵离奇古怪,不近人情,其中老莱子彩衣娱亲,画作一个须发浩白的老人倒卧地上,手持有耳小摇鼓,鲁迅的故乡叫作“摇咕咚”的玩具,样子十分可笑,鲁迅文中已经大加嘲笑,尤其荒谬的要算那一幅郭巨埋儿的故事了。因为要孝养父母,嫌儿子养育花钱,决心去掘土坑,想把儿子活埋了事,画里郭巨正在挖坑,郭巨的妻子手里抱着那小儿站着,小儿手里也正捏着一个摇咕咚。这使得鲁迅看了发生怎样的悲愤,在他后来所写的“二十四孝”那篇文章中可以清楚的感到,我们这里可以不必重复多说。鲁迅在小时候就从孝道的教科书《二十四孝》上了解了古来礼教的残忍性,就立定了他的观点,随时随地都加警惕,从古书中更多的发见资料,书读得愈多,也就愈加证明他见解的正确。这个结论便是“礼教吃人”,直到五四前后在《新青年》上才有机会揭出这个事实,表现在文学上的即是鲁迅的第一篇小说《狂人日记》。 鲁迅在《二十四孝》上发见了封建礼教的残忍性,又从种种子史古书上得到了大量的证明材料,这里可以稍加说明。他在书房里很早就读完了四书五经,还有工夫来加读了几经,计有《周礼》,《仪礼》以及《尔雅》。可是这些经书固然没有给他什么好教训,却也还不曾给了他大的坏印象,因为较古的书也较说的纯朴,不及后代的说得更是严紧,凶狠。例如孔子在《论语》里说:“君君,臣臣,父父,子子”,汉朝学者提出了“三纲”,说是“君为臣纲,父为子纲,夫为妻纲”,宋人就更是干脆,说什么“君叫臣死,不得不死,父叫子亡,不得不亡”了。所以鲁迅的材料大都是在汉以后,特别是史部的野史和子部的杂家。举出具体的例来说:他看《玉芝堂谈荟》知道了历代武人的吃人肉,看《鸡肋编》知道了南宋山东义民往杭州行在,路上以人肉干为粮,看《南烬纪闻》知道了金人的淫虐,看《蜀碧》知道了张献忠的凶杀,看《明季稗史汇编》里的《扬州十日记》知道了满人的屠杀,至于国朝典故残本《立斋闲录》里录存明永乐的上谕,凶恶得“言语道断”,(这里不再征引,)更是使得他生气,他总结起来,说中国书上鲜红的写着二字曰“吃人”,岂不是正当的么?他这篇《狂人日记》,形式是小说,实际是反对封建礼教的一篇宣言,也可以说是他关于野史和笔记的一则读书笔记。鲁迅在借了小说对于封建礼教开火以后,一直没有停过,在《祝福》里又开始了第二次总攻击。我们不能说鲁迅文章的好处是从古文中出来,但是说他攻击礼教这个意思乃是从古书中得来,即是出于古书的赐予,也是可以的吧? 上边我们只说得消极的一面,其实在积极的一方面他也从古书得到不小的好处。这用现代的一句话来说,便是他因此理解了祖国的伟大的文化遗产,至于供给他后来在文艺研究的基础那还在其次。在鲁迅生存着的期间,国内有着什么保存国粹的口号,最明显的是刘师培黄侃的《国故》和吴宓胡先骕的《学衡》两次运动,但那是复古派所发动的,借了这个名称来维持旧礼教和古文,大家多反对它,觉得他们所谓国粹实在乃是些国滓国糟,因此连这个名字也有点厌恶,不愿意用了。可是试问,国粹这物事有没有呢,我想这是有的,不过不必说得那么玄妙,只如现今所说文化遗产,就十分确当。鲁迅读书从经书起头,于四书之外又读了八部经,可是如上文所说,这对于他大概没有什么影响。正史方面有一部明刊十八史,以备查考,也不曾好好读过。他小时候读过《古文析义》,当然也读《东莱博议》,但他与八大家无缘,“桐城派”自然更不必说了。《诗经》是硬读的,因此难以发生兴趣,韵文方面他所喜爱的有一部《楚辞》,此后是陶渊明,唐朝有李长吉,温飞卿和李义山,大家如唐之李杜,宋之苏黄,却并不着重,只有一部《剑南诗稿》,那大抵还是因为同乡的关系也未可知。对于“正宗”的诗文总之都无什么兴味,因此可以说他所走的乃是“旁门”,不管这意思好坏如何,总之事实是正确的。文章方面他喜欢一部《古文苑》,其中一篇王褒的《僮约》,他曾经选了来教过学生。他可以说爱六朝文胜于秦汉文,六朝的著作如《洛阳伽蓝记》,《水经注》,《华阳国志》,本来都是史地的书,但是文情俱胜,鲁迅便把它当作文章看待,搜求校刻善本,很是珍重。纯粹的六朝文他有一部两册的《六朝文絜》,很精简的辑录各体文词,极为便用。他对于唐宋文一向看不起,可是很喜欢那一代的杂著,小时候受唐代丛书的影响,后来转《太平广记》,发心辑录唐以前的古小说,成为《钩沉》巨著,又集唐代“传奇文”,书虽先出,实在乃是《钩沉》之续,不过改辑本为选本罢了。这一方面的努力即是研究小说史的准备,北京大学请他教书,只是一阵东风,催他成功就是了。 鲁迅读古书还有一方面是很特别的,即是他的看佛经。一般文人也有看佛经的,那大半是由老庄引伸,想看看佛教的思想,作个比较,要不然便是信仰宗教的居士。但鲁迅却两者都不是,他只是当作书读,这原因是古代佛经多有唐以前的译本,有的文笔很好,作为六朝著作去看,也很有兴味。他这方面所得的影响大概也颇不小,看他在一九一四年曾经捐资,托南京刻经处重刊一部《百喻经》,可以明了。梁任公在《翻译文学与佛典》一文中曾说道: “试细检藏中马鸣所著之《佛本行赞》,实一首三万余言之长歌,今译本虽不用韵,然吾辈读之,犹觉其与《孔雀东南飞》等古乐府相仿佛。其《大乘庄严论》则直是《儒林外史》式之一部小说,其原料皆采自四阿含,而经彼点缀之后,能令读者肉飞神动。马鸣以后成立之大乘经典,尽汲其流,皆以极壮阔之文澜,演极微眇之教理,若《华严》《涅槃》等,此等富于文学性的经典,复经译家宗匠以极优美之国语为之移写,社会上人人嗜读,即不信解教理者,亦靡不心醉于其词缋,故想象力不期而增进,诠写法不期而革新,其影响乃直接表见于一般文艺。”这一段有地方不免稍有夸张,但大体说得还对,现在借用了来作为鲁迅读佛经的说明,倒是极为适合的。 鲁迅有一个时期也很搞过“文字学”,特别是《说文解字》,如《域外小说集》中那些文言译的短篇上,很留下些痕迹,特别在集里那短短的引言上。但是那只是暂时的,到了用白话写作的时候,这就全然不见,所以这里也从略了。 (《读书月报》) 鲁迅与歌谣 这篇文章的题目有点枯窘,恐怕不能写得好,因为我写鲁迅纪念的文章,都是回忆小品的性质,所用的材料须得是事实,而事实则是有限量的。这好比是一叠钞票,用一张少一张,到用完便没有了,不可能自己来制造补充。关于鲁迅我已经写了不少文章,存储的材料几乎没有什么了。此次给《民间文学》写稿,尤其觉得为难,在这一方面其实并不曾写过文章,难的在于根本缺少材料。鲁迅曾经译过“俄罗斯童话”,但那乃是后期的事情,在他前半期却还没有注意,即如格林姆兄弟的《德意志家庭童话》,他大概也只有小丛书本,虽是全书,但并没有那么许多的研究解说。只是对歌谣,他曾有过关心,这是我唯一的记忆与材料了。 一九一〇年前后,即是清末民初,鲁迅在从事于《古小说钩沉》和《会稽郡故书杂集》的辑录工作,到了一九一二年中华民国成立,他那工作差不多完成,便应蔡孑民之召,往南京教育部任职,不久随着政府迁移至北京。那时我留在家乡,除在中学校教一点书之外,开始收集研究儿歌与童话,先后在一九一三年至一九一四年中,用文言写了几篇论文,在那时当然无处可以发表,有一篇《童话之研究》寄给《中华教育界》,送给它白登,只希望给与该杂志一年份(代价计一元)作报酬,终于也被拒绝,寄给鲁迅去看,由他主持转交《教育部编审处月刊》,并后来所写论文,陆续发表在那上面。他特别支持我收集歌谣的工作,大概因为比较易于记录的关系吧,他曾从友人们听了些地方儿歌,抄了寄给我做参考。我的收集本来是故乡为主,他在北京所能听到的当然都是些外地的,寄给我的一张底稿我还保留着,后来将原本送给了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鲁迅著作编辑室了,文句抄留在歌谣稿本上。查甲寅(一九一四)年旧日记,二月项下有云,六日得北京一日函,附儿歌数首。全文今抄录于后: 一 羊,羊,跳花墙。 花墙破,驴推磨。 猪挑柴,狗弄火。 小猫上炕捏饽饽。 这里断句系以韵为准,与以文法为准者不同。 二 小轿车,白马拉。 唏哩哗啦1回娘家。 三 风来了,雨来了, 和尚背了鼓来了。 这里藏?2 庙里藏。 一藏藏了个小儿郎。 儿郎儿郎你看家, 锅台3后头有一个大西瓜。4 (以上北京) 四 棉花桃,满地蹦。5 姥姥6见了外甥甥7。 (直隶高阳) 五 月公爷爷,8保佑娃娃。 娃娃长大,上街买菜。 (江西南昌) 六 车水车水,车到杨家嘴。 杨奶奶,好白腿。 你走你的路, 我车我的水, 管我白腿不白腿。9 (安徽) 我的《越中儿歌集》,从一九一三年一月计划起,收集材料也已不少,却终于未曾编成。到了一九三六年四月,改名《绍兴儿歌述略》,写了一篇序文,登在当时北京大学的《歌谣周刊》上,预备赶紧把它编出来。可是因为有些方言的句子,用字拼音都是问题,而且关于风俗和名物,须要许多繁琐的解释,一时未能着手。去年有朋友提议,最好能设法编好,在鲁迅逝世二十周年时印出来,也好做个纪念。这个主张很好,我也很有这个意思,我预写那篇《儿歌述略》的序文以来,岂不也已是二十年过去了么。不过力不从心,至今还只有一本草稿,实在很是惭愧。现在姑且抄两章下来,比较易于记录的,作为鲁迅故乡地方歌谣的样本。其一是“月亮弯弯”,依据范寅著《越谚》卷上所载,范氏原本在题下有小注云:“此谣越俗出嫁女人情如绘。” 月亮弯弯,囡来望娘。 娘话心肝肉归哉!10 爹话一盆花归哉! 娘娘话穿针肉归哉! 爷爷话敲背肉归哉! 唔妈11见我归, 捡起罗裙揩眼泪。 爹爹见我归, 拔起竹竿赶市去。12 娘娘见我归, 驮得拐杖后园赶雄鸡。 爷爷见我归, 挑开船篷13外孙抱弗及。 嫂嫂见我归, 锁笼锁箱锁弗及。 哥哥见我归, 关得书房假读书。 我们这里再来抄一篇,系从平水地方一位老太太口里采集来的,流传于老百姓中间,对于升官发财思想似嘲似讽,颇有意思。歌的表面是嘲笑癞子的。 癞子癞新鲜, 爬起天亮去耘田。 一耘耘到大路沿, 癞子沰勒沰勒14开火吃潮烟。 吃浪一口大青烟, 我道哪里个青龙来出现, 哪道是一根大黄鳝! 我要捉,伊要颠。 走过个叔叔伯伯拨我上上肩! 一肩肩到大堂前, 十节驮来腌, 廿节驮来鲜。 头头尾尾晒鳝干, 黄鳝骨头买引线。 一卖卖到十八千, 放债盘利钱, 赶考中状元, 前门竖旗竿, 后门钉牌匾。 (《民间文学》) 1原注,铃铎之声属也,非指人声。 2问词,犹言哪里藏也。 3灶头也。 4按此歌当风雨将至时,小儿群集而唱之。 5踊也,跃也。 6外祖母也。 7第二甥字不知本字,系动词,谓甚爱也。(此处外甥系北方俗语,其实应当写作外孙才对。) 8按此以月为男性也。 9据云下等社会小儿唱之,然不似儿歌也。 10归字绍兴俗音读如居,哉为语助词,犹言回来了。肉即“骨肉”之意,对于儿童爱怜的称呼,读如泥何切入声。 11唔妈即是母亲,或亦称娘及唔娘,这里盖取前后有变化。 12范氏原注云:越乡动辄用船。这里竹竿即是指定船的篙,言将摇船往市里去。 13挑字原本写作土字偏旁,读如兆平声,系说移动船篷。 14沰勒沰勒犹言滴沰,沰字读如多入声,形容使用火刀火石取火时的声音。 鲁迅与清末文坛 这个题目意思不大明了,须要说明一句。所谓文坛是狭义的,不包括当时的诗文在内,实在只是说有些出版物,而且也仅仅是一部分,据我所知道与他有关系的,简单的来说一下。我说简单,并不是故意简略,实在是因为年月隔得久远了,记忆又不完全,所以不能详说罢了。 鲁迅于戊戌(一八九八)年三月往南京进学堂,在这以前他住在家里,只买些古书来看,与当时出版界不发生关系,所看到的新刊物至多只是《点石斋画报》而已。在南京三年中,与“西学”开始接触,但那也多是些科学,不过是中学知识,但是他所进的是矿路学堂,有地质学这门功课,用的课本是英国赖耶尔的名著《地质学纲要》,中译本名为“地学浅说”,是一种新鲜的学问,给了他不少的惊奇与喜悦。此外则是进化论的学说,那时候还没有简要的介绍书,达尔文原书译本更是谈不到,他所看见的是那时出版的严译《天演论》。这是一本不三不四的译本,因为原来不是专讲进化论的,乃是赫胥黎的一篇论文,题目是“进化与伦理”,译者严幾道又是用了“达旨”的办法,就原本的意思大做其文章,吴挚甫给做序文,恭维得了不得,说原书的意思不见得怎么高深,经译者用了上好的古文一译,这便可以和先秦的子书媲美了。鲁迅在当时也还不明白他们的底细,只觉得很是新奇,如《朝花夕拾》中《琐记》一篇里所说,什么“赫胥黎独处一室之中,在英伦之南,背山而面野,槛外诸境,历历如在几下”,琅琅可诵,有如“八大家”的文章。因此大家便看重了严幾道,以后他每译出一部书来,鲁迅一定设法买来,自甄克思的《社会通诠》,斯宾塞的《群学肄言》,孟德斯鸠的《法意》,以至读不懂的《穆勒名学》部甲,也都购求到手。直到后来在东京,看见《民报》上章太炎先生的文章,说严幾道的译文“载飞载鸣”,不脱八股文习气,这才恍然大悟,不再佩服了。平心的说来,严幾道的译文毛病最大的也就是那最有名的《天演论》,别的其实倒还没有什么,如《社会通诠》和《法意》两书,或者可以说是通顺诚实,还不失为好译本吧。就我个人来说,他的一册《英文汉诂》,或者有人要嫌它旧,我却是一直喜欢它的。我们在南京学堂的时候,发给我们的英文文法书正是他所依据的一八四〇年初版的《马孙氏文法》,书尽管旧,但是有学术的空气,比后来盛行的纳斯菲尔特的印度用文法来,真不可同年而语了。 鲁迅更广泛的与新书报相接触,乃是壬寅(一九〇二)年二月到了日本以后的事情。其时梁任公亡命日本,在横滨办《清议报》,后来继以《新民丛报》,风行一时,因为康梁虽然原来都是保皇的,但梁任公毕竟较为思想开通些,他的攻击西太后看去接近排满,而且如他自己所说,“笔锋常带情感”,很能打动一般青年人的心,所以有很大的势力。癸卯(一九〇三)年三月鲁迅寄给我一包书,内中便有《清议报汇编》八大册,《新民丛报》及《新小说》各三册,至于《饮冰室自由书》和《中国魂》,则在国内也已借看到了。不过民族革命运动逐渐发展,《新广东》《革命军》公然流传,康梁的立宪变法一派随之失势,但是对于我们,《新小说》的影响还是存在,因为对抗的同盟会在这一方面没有什么工作,乃是一个缺陷。《新小说》上登过嚣俄(今称雨果)的照片,就引起鲁迅的注意,搜集日译的中篇小说《怀旧》(讲非洲人起义的故事)来看,又给我买来美国出版的八大本英译雨果选集。其次有影响的作家是焦尔士威奴(今译儒勒凡尔纳),他的《十五小豪杰》和《海底旅行》,是杂志中最叫座的作品,当时鲁迅决心来翻译《月界旅行》,也正是为此。《十五小豪杰》终于未曾登完,心里很不满足,今年我还托人找到新出的日本全译本来,可是事隔五十年以上,读了并不像当时那么有趣,而且因为事忙,一厚本书也没法全读。近日报道,凡尔纳的名著十多种都将译出,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刊行,这消息很是可喜,也证明了我们过去的喜爱是对的。 这以后,对于鲁迅有很大的影响的第三个人,不得不举出林琴南来了。鲁迅还在南京学堂的时候,林琴南已经用了冷红生的笔名,译出了小仲马的《茶花女遗事》,很是有名。鲁迅买了这书,同时还得到两本有光纸印的书,一名“包探案”,是福尔摩斯故事,一名“长生术”,乃是神怪小说,说什么“罐盖人头之国”,至今还记得清楚。这在后来才弄明白,乃是哈葛得的一部小说,与后来林译的《金塔剖尸记》等是同一类的。《茶花女》固然也译得不差,但是使得我们读了佩服的,其实还是那部司各得的《撒克逊劫后英雄略》,原本既是名著,译文相当用力,而且说撒克逊遗民和诺曼人对抗的情形,那时看了含有暗示的意味,所以特别的被看重了。《埃及金塔剖尸记》的内容古怪,《鬼山狼侠传》则是新奇,也都很有趣味。前者引导我们去译哈葛得,挑了一本《世界的欲望》,是把古希腊埃及的传说杂拌而成的,改名为“红星佚史”,里面十多篇长短诗歌,都是由鲁迅笔述下来,用楚词句调写成的。后者更是爱读,书里边的自称“老猎人”的土人写得很活现,我们后来闲谈中还时常提起,好像是《水浒传》中的鲁智深和李逵。我们对于林译小说有那么的热心,只要他印出一部,来到东京,便一定跑到神田的中国书林,去把它买来,看过之后鲁迅还拿到订书店去,改装硬纸板书面,背脊用的是青灰洋布。但是这也只以早期的林译本为限,例如上边所说三种之外,有《迦因小传》,《鲁滨孙漂流记》正续,《玉雪留痕》,《橡湖仙影》。到了末后两部也已经看得有点厌倦,但还是改订收藏,随后更是译得随便,便不足观了。斯威夫特的《格利佛游记》与伊尔文的《见闻杂记》,本是好书,却被译得不成样子,到了塞万提斯的《堂吉诃德传》,改名为“魔侠传”,错译乱译,坏到极点了。我们当初觉得林译颇能传达滑稽的趣味,如《劫后英雄略》等书中所见,岂知他遇到真正有滑稽味的作品反而全都弄糟了呢?后期林译本中如《块肉余生述》,老实说也还不坏,不过有如吃食的人,吃过一口坏东西,也就不想再吃了。到了民国以后,对于林琴南的译本鲁迅是完全断绝关系了,但对于他的国画还多少有点期望。壬子(一九一二)日记中十一月九日项下记云:“赴留黎厂买纸,并托清秘阁买林琴南画册一叶,付银四元四角,约半月后取。”十四日记云:“午后清秘阁持林琴南画来,亦不甚佳。”到了“五四”那年,反动派文人对于《新青年》的言论十分痛恨,由林琴南为首的一群想运动徐树铮来用武力镇压,在《公言报》上发表致蔡孑民书外,又写小说曰“荆生”(隐徐姓),又曰“妖梦”,暴露了丑恶的面目,这之后才真为鲁迅所不齿了。 对于当时国内的创作小说,鲁迅似乎一向不大注意,那些南亭亭长等的大部著作,大概也是在后来讲小说史的时候,这才细读加以评介的。以前在上海《时报》上见到冷血的文章,觉得有趣,记得所译有《仙女缘》,曾经买到过,天笑的便不曾发生关系。苏子谷在东京时曾见过面,朋友们中间常常谈起“老和尚”的事情,他的文笔也很不差,可是他的文言小说虽是在《东方杂志》等上边发表,又印成单行本,风行一时,但鲁迅并不感觉什么兴趣。说是不喜欢文言么,那时也还不写白话,而且他对于文言译本的《炭画》也很是欣赏的。总之他对于其时上海文坛的不重视乃是事实,虽然个别也有例外,有如周瘦鹃,便相当尊重,因为所译的《欧美小说丛刊》三册中,有一册是专收英美法以外各国的作品的。这书在一九一七年出版,由中华书局送呈教育部审查注册,发到鲁迅手里去审查,他看了大为惊异,认为“空谷足音”,带回会馆来,同我会拟了一条称赞的评语,用部的名义发表了出去。据范烟桥的《中国小说史》中所记,那一册中计收俄国四篇,德国二篇,意大利,荷兰,西班牙,瑞士,丹麦,瑞典,匈牙利,塞尔维亚,芬兰各一篇,这在当时的确是不容易的事了。 (《文汇报》) 鲁迅与范爱农 鲁迅与范爱农—这两个人的缘分真是很奇特的。他们是同乡留日学生,在日本住上好几年,只在同乡会上见过面,主张虽同而说话不投,互相瞪眼而别。这在《朝花夕拾》末篇《范爱农》中说的很是具体,时为光绪丁未即一九〇七年,阴历五月二十六日徐伯荪在安庆起义,杀了恩铭,旋即被害,六月初五日秋瑾也在绍兴被杀,同乡会议就是为的讨论这事,所以时期该在阳历七月吧。匆匆过了五年,辛亥(一九一一)革命成功,绍兴军政府任命鲁迅为本地师范学堂(其时尚未改称学校)校长,范爱农为学监,两人第二次见面,成为好友。因为学堂与鲁迅故家相距不到一里路,在办公完毕之后,范爱农便戴着农夫所用的卷边毡帽,下雨时穿着钉鞋,拿了雨伞,一直走到“里堂前”,来找鲁迅谈天。鲁老太太便替他们预备一点家乡菜,拿出老酒来,听主客高谈,大都是批评那些“呆虫”的话,老太太在后房听了有时不免独自匿笑。这样总要到十时后,才打了灯笼回学堂去,这不但在主客二人觉得愉快,便是老太太也引以为乐的。但是“好景不常”,军政府对于学校本不重视,而且因为鲁迅有学生在办报,多说闲话,更是不高兴,所以不久自动脱离,两人就连带去职了。 一九一二年元旦,南京政府成立,蔡孑民任教育部长,招鲁迅去帮忙,匆匆往南京,这两位朋友只聚会了两个月光景,又复永远分别了。范爱农失业后,在绍兴杭州间飘泊了几时,终于落水而死,鲁迅那篇文章便是纪念他而作的。这件事说起来已经很古,因为中间经过了四十多年了。可是事有凑巧,近时忽然无意中找着了好些重要的材料,可以稍加说明。这乃是范爱农的几封信,都是在那时候寄给鲁迅的。其一是三月二十七日从杭州所发,其文云: “豫才先生大鉴:晤经子渊,暨接陈子英函,知大驾已自南京回。听说南京一切措施与杭绍鲁卫,如此世界,实何生为,盖吾辈生成傲骨,未能随波逐流,惟死而已,端无生理。弟于旧历正月二十一日动身来杭,自知不善趋承,断无谋生机会,未能抛得西湖去,故来此小作勾留耳。现因承蒙傅励臣函邀担任师校监学事,虽未允他,拟阳月杪返绍一看,为偷生计,如可共事,或暂任数月。罗扬伯居然做第一科课长,足见实至名归,学养优美。朱幼溪亦得列入学务科员,何莫非志趣过人,后来居上,羡煞羡煞。令弟想已来杭,弟拟明日前往一访。相见不远,诸容面陈,专此敬请著安。弟范斯年叩,二十七号。《越铎》事变化至此,恨恨,前言调和,光景绝望矣。又及。” 这里需要说明的,如傅励臣即《朝花夕拾》中所说后任校长孔教会会长傅力臣,朱幼溪即都督府派来的拖鼻涕的接收员,罗扬伯则是所谓新进的革命党之一人。《越铎》即是骂都督的日报,系鲁迅学生王文灏等所创办,不过所指变化却不是报馆被毁案,乃是说内部分裂,李霞卿等人分出来,另办《民兴报》,后来鲁迅的《哀范君》的诗便是登在这报上的。末后说到我往杭州事,那时浙江教育司(后来才改称教育厅)司长是沈钧儒先生,委我当本省视学,因事迟去,所以不曾遇见爱农。鲁迅往南京去,大概在三月末回家过一趟,随后跟了政府移往北京。他的壬子日记从五月开始,所以这一段事情无可查考,日记第一天是五月五日,说“舟抵天津”,想来该是四月末离绍的吧。在这以前,鲁迅和范爱农应当在家里会见过,可是这也毫无记忆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