卖药

类别:其他 作者:周作人字数:3818更新时间:23/03/02 14:31:03
我平常看报,本文看完后,必定还要将广告检查一遍。新的固然可以留心,那长登的也有研究的价值,因为长期的广告都是做高利的生意的,他们的广告术也就很是巧妙。譬如“侬貌何以美”的肥皂,“你爱吃红蛋么?”的香烟,即其一例,这香烟广告的寓意,我至今还未明白,但一样的惹人注意。至于“宁可不买小老婆,不可不看《礼拜六》”这种著者头上插草标的广告,尤其可贵,只可惜不能常有罢了。 报纸上平均最多的还是卖药的广告。但是同平常广告中没有卖米卖布的一样,这卖药的广告上也并不布告苏打与金鸡纳霜多少钱一两,却尽是他们祖传秘方的万应药。略举一例,如治羊角风半身不遂颠狂的妙药,注云,“此三症之病根发于肝胆者居多,最难医治,”但是他有什么灵丹,“治此三症奇效且能去根!”又如治瘰疬的药,注云,“瘰疬症最恶用西法割之,愈割愈长,”我真不懂,西洋人为什么这样的笨,对于羊角风半身不遂颠狂三症不用一种药去医治,而且“瘰疬症最恶用西法割之”,中原的鸿胪寺早已知道,他们为什么还是愈割愈长的去割之呢?——生计问题逼近前来,于是那背壶卢的螳螂们也不得不伸出臂膊去抵抗,这正同上海的黑幕文人现在起而为最后之斗一样,实在也是情有可原,然而那一班为社会所害,没有知识去寻求正当的药物和书物的可怜的人们,都被他们害的半死,或者全死了。 我们读屈塞(Chaucer)的《坎忒伯利故事》,看见其中有一个“医学博士”(Doctor of Physic)在古拙的木板画上画作一个人手里擎着一个壶卢,再看后边的注疏,说他的医法是按了得病的日子查考什么星宿值日,断病定药。这种巫医合一的情形,觉得同中国很像,但那是英国五百年前的事了。中国在五百年后,或者也可以变好多少,但我们觉得这年限太长,心想把他缩短一点,所以在此着急。而且此刻到底不是十四世纪了;那时大家都弄玄虚,可以鬼混过去,现在一切已经科学实证了,却还闭着眼睛,讲什么金木水火土的医病,还成什么样子?医死了人的问题,姑且不说,便是这些连篇的鬼话,也尽够难看了。 我们攻击那些神农时代以前的知识的“国粹医”,为人们的生命安全起见,是很必要的。但是我的朋友某君说,“你们的攻击,实是大错而特错。在现今的中国,中医是万不可无的。你看有多少的遗老遗少和别种的非人生在中国;此辈一日不死,是中国一日之害。但谋杀是违反人道的,而且也谋不胜谋。幸喜他们都是相信国粹医的,所以他们的一线死机,全在这班大夫们手里。你们怎好去攻击他们呢?”我想他的话虽然残忍一点,然而也有多少道理,好在他们医死医活,是双方的同意,怪不得我的朋友。这或者是那些卖药和行医的广告现在可以存在的理由。 (十年八月) 天足 我最喜见女人的天足。——这句话我知道有点语病,要挨性急的人的骂。评头品足,本是中国恶少的恶习,只有帮闲文人像李笠翁那样的人,才将买女人时怎样看脚的法门,写到《闲情偶寄》里去。但这实在是我说颠到了。我的意思是说,我最嫌恶缠足! 近来虽然有学者说,西妇的“以身殉美观”的束腰,其害甚于缠足,但我总是固执己见,以为以身殉丑观的缠足终是野蛮。我时常兴高彩烈的出门去,自命为文明古国的新青年,忽然的当头来了一个一一拐的女人,于是乎我的自己以为文明人的想头,不知飞到那里去了。倘若她是老年,这表明我的叔伯辈是喜欢这样丑观的野蛮;倘若年青,便表明我的兄弟辈是野蛮:总之我的不能免为野蛮,是确定的了。这时候仿佛无形中她将一面藤牌,一枝长矛,恭恭敬敬的递过来,我虽然不愿意受,但也没有话说,只能也恭恭敬敬的接收,正式的受封为什么社的生番。我每次出门,总要受到几副牌矛,这实在是一件不大愉快的事。唯有那天足的姊妹们,能够饶恕我这种荣誉,所以我说上面的一句话,表示喜悦与感激。 十年八月。 胜业 偶看《菩萨戒本经》,见他说凡受菩萨戒的人,如见众生所作,不与同事,或不瞻视病人,或不慰忧恼,都犯染污起;只有几条例外不犯,其一是自修胜业,不欲暂废。我看了很有感触,决心要去修自己的胜业去了。 或者有人问,“你?也有胜业么?”是的。各人各有胜业,彼此虽然不同,其为胜业则一。俗语云,“虾蟆垫床脚”。夫虾蟆虽丑,尚有蟾酥可取,若垫在床脚下,虾蟆之力更不及一片破瓦。我既非天生的讽刺家,又非预言的道德家;既不能做十卷《论语》,给小孩们背诵,又不能编一部《笑林广记》,供雅俗共赏;那么高谈阔论,为的是什么呢?野和尚登高座妄谈般若,还不如在僧房里译述几章法句,更为有益。所以我的胜业,是在于停止制造(高谈阔论的话)而实做行贩。别人的思想,总比我的高明;别人的文章,总比我的美妙:我如弃暗投明,岂不是最胜的胜业么?但这不过在我是胜。至于别人,原是各有其胜,或是征蒙,或是买妾,或是尊孔,或是吸鼻烟,都无不可,在相配的人都是他的胜业。 十年八月,在西山。 小孩的委屈 译完了《凡该利斯和他的新年饼》之后,发生了一种感想。 小孩的委屈与女人的委屈,——这实在是人类文明上的大缺陷,大污点。从上古直到现在,还没有补偿的机缘,但是多谢学术思想的进步,理论上总算已经明白了。人类只有一个,里面却分作男女及小孩三种;他们各是人种之一,但男人是男人,女人是女人,小孩是小孩,他们身心上仍各有差别,不能强为统一。以前人们只承认男人是人,(连女人们都是这样想!)用他的标准来统治人类,于是女人与小孩的委屈,当然是不能免了。女人还有多少力量,有时略可反抗,使敌人受点损害,至于小孩受那野蛮的大人的处治,正如小鸟在顽童的手里,除了哀鸣还有什么法子?但是他们虽然白白的被牺牲了,却还一样的能报复,——加报于其父母!这正是自然的因果律。迂远一点说,如比比那的病废,即是宣告凡该利斯系统的凋落。切近一点说,如库多沙菲利斯(也是蔼氏所作的小说)打了小孩一个嘴巴,将他打成白痴,他自己也因此发疯。文中医生说,“这个疯狂却不是以父传子,乃是自子至父的!”著者又说,“这是一个悲惨的故事,但是你应该听听;这或者于你有益,因为你也是喜欢发怒的。”我们听了这些忠言,能不憬然悔悟?我们虽然不打小孩的嘴巴,但是日常无理的诃斥,无理的命令,以至无理的爱抚,不知无形中怎样的损伤了他们柔嫩的感情,破坏了他们甜美的梦,在将来的性格上发生怎样的影响! ——然而这些都是空想的话。在事实上,中国没有为将小孩打成白痴而发疯的库多沙菲利斯,也没有想“为那可怜的比比那的缘故”而停止吵架的凡该利斯。我曾经亲见一个母亲将她的两三岁的儿子放在高椅子上,自己跪在地上膜拜,口里说道,“爹呵,你为什么还不死呢!”小孩在高座上,同临屠的猪一样的叫喊。这岂是讲小孩的委屈问题的时候?至于或者说,中国人现在还不将人当人看也不知道自己是人。那么,所有一切自然更是废话了。 (十年九月) 感慨 我译了《清兵卫与壶卢》之后,又不禁发生感慨,但是好久没有将他写下来。因为在一篇小说后面,必要发一番感慨,在人家看来,不免有点像大文豪的序“哈氏丛书”,不是文学批评的正轨。但现在仔细一想,我既不是作那篇的序跋,而且所说又不涉文学,只是谈教育的,所以觉得不妨且写出来。 我是不懂教育哲学的,但我总觉得现在的儿童教育很有缺陷。别的我不懂得,就我所知的家庭及学校的儿童教育法上看来,他们未能理解所教育的东西——儿童——的性质,这件事似乎是真的。《清兵卫与壶卢》便能以最温和的笔写出这悲剧中最平静的一幕,——但悲剧总是悲剧,这所以引起我的感慨。他的表面虽然是温和而且平静,然而引起我同以前看见德国威兑庚特的剧本《春醒》时一样的感慨,而且更有不安的疑惑。 《春醒》的悲剧虽然似乎更大而悲惨,但解决只在“性的教育”,或者不是十分的难事。对于儿童的理解,却很难了,因为理解是极难的难事,我们以前轻易的说理解,其实自己未曾能够理解过一个人。人类学生理心理各方面的儿童研究的书世界上也已出了不少,研究的对象的儿童又随处都是,而且——各人都亲自经过了儿童时期,照理论上讲来,应该不难理解了。实际上却不如此,想起来真是奇怪,几乎近于神秘。难道理解竟是不可能的么?我突然的想到中国常见的一种木牌,上面刻着天地君亲师五个大字,这才恍然大悟。原来五者地位不同,其为权威则一,家庭与学校的教育也是专制政治的缩影;专制与理解,怎能并立呢! 《大智度论》里有一节譬喻说,“有一子喜在不净中戏,聚土为谷,以草木为鸟兽,人有夺者,嗔恚啼哭。其父思惟,此事易离,儿大自休。”这话真说得畅快。十年前在《儿童生活与教育的各方面》(Aspects of Child Life and Education斯丹来霍耳博士编)上,一篇论儿童的所有观念的论文里,记得他说儿童没有人我的观念的时候,见了人家的东西心里喜欢,便或夺或偷去得到手,到后来有了人我及所有的观念,自然也就改变。他后来又说有许多父母不任儿童的天性自由发展,要去干涉,反使他中途停顿,再也不会蜕化,以致造成畸形的性质。他诙谐的说,许多现在的悭吝刻薄的富翁,都是这样造成的。(以上不是原文,只就我所记得述其大意。)大抵教育儿童本来不是什么难事,只如种植一样,先明白了植物共通的性质,随后又依了各种特别的性质,加以培养,自然能够长发起来。(幼稚园创始者茀勒倍耳早已说过这话。)但是管花园的皇帝却不肯做这样事半功倍的事,偏要依了他的御意去事倍功半的把松柏扎成鹿鹤或大狮子。鹿鹤或大狮子当然没有扎不成之理,虽然松柏的本性不是如此,而且反觉得痛苦。幸而自然给予生物有一种适于生活的健忘性,多大的痛苦到日后也都忘记了,只是他终身曲着背是一个鹿鹤了,——而且又觉得这是正当,希望后辈都扎的同他一样。这实在是一件可怜而且可惜的事。 (十年九月)